面爺看着眼前的一幕，一時間竟有些滯澀。女子消失前的最後一個眼神像是決堤的洪水，一瞬間就淹沒了他，讓他的靈魂在這水流中左衝右突，讓他呼吸不能。
那是充滿愛意的眼神。面爺呆愣在原地，面前的火焰忽地像是被水澆滅，變得飄渺起來。火勢變小了，不知是否是外面滅火的人的努力起了作用。
面爺像是被冷水一激，回過神來。他彷彿要擺脫什麼般搖搖頭，繼續向前邁步，腳下的地板咚咚作響，有些許焦急的意味。他必須要在火焰被澆滅前看完這段回憶，哪怕是下一刻這座樓化作灰石傾塌，也阻止不了他向前的腳步。
幾分鐘後，他如願看到了女子和孩童的身影。他們奔跑在火勢較小的走廊上，大門就在眼前，陽光金子似的從門前投射下來，在猩紅色的主色調下像是破開黑幕的曙光，讓女子熱淚盈眶。
面爺的臉色變得冷漠起來，就像將一層厚厚的面具戴上，遮擋住內心大幅波動的情緒。他默然地看着女子拽着孩子的手，緊走兩步衝向大門。
然而命運永遠是不知何時會往你臉上來一拳的混蛋。在它高興的時候，會將幸運的光芒照拂在你的身上，然後在你欣喜若狂的時候，一把抽掉你所有的籌碼。
就在門外的陽光像手一樣輕撫女子的臉龐，帶來一絲暖意的時候，就在這一瞬間，她的頭頂上響起喀嚓一聲，猶如死神在鳴鐘。一根橫樑折斷開來，就像天使折翼的翅膀。
轟隆一聲，橫樑砸在地上，將地上的灰塵震上天去，化作煙霧嫋嫋升起，甚至將地上惡魔獠牙似的火焰都砸滅，讓其像是有生命般嗚咽一聲，篷地消散開來。
這橫樑就像一座隔斷，將希望與生機砸斷，將生與死分割開來，如黑與白一般如此的分明，這邊是死，那邊是生。女子慘然一笑，眼神在四處遊弋，在尋找着什麼。
忽地，她眼睛一亮，拽着孩童往一個方向跑去，指着一個橫樑沒有攔住的小洞，金子似的陽光從洞裡鑽進，將唯一的生機播撒開來：“兒子，快，從哪裡鑽出去，然後趕緊跑，跑得越遠越好。”
“不，我要和媽媽在一起。”孩童不情願地說道，朝女子的身邊湊了湊，聞着她身上令人安心的清香，就像鮮花的花蕊飄散的氣息。面爺的手狠狠地抖了抖。
“乖，兒子，從這裡鑽過去，你能在那裡看到媽媽，向媽媽保證，在那裡等媽媽好嗎？”女子的嘴脣在顫抖，她的牙緊緊地咬在一起，流出玫瑰汁液般的鮮血。
“好。”孩子點點頭，像是突然有了主心骨。他小心翼翼地蹲了下來，緊接着又趴了下去，努力地蜷縮自己小小的身軀，從洞裡鑽了過去。上面滑落的灰塵弄髒了他的頭臉。
女子長鬆了一口氣，站直了身體，背似乎一下子佝僂了許多。她默默地站了一會兒，似乎在編纂自己的遺書。畢竟——那洞太小，怎麼也無法通過一個成年人的身軀。
奇怪的是，一陣她從來沒有感受到的溫暖佔據了她的心房。是啊，孩子還有未來，他還會像葳蕤的草木般長高，還會像揚帆的船隻一般遠去，還會吃上他最喜歡的飯。
這樣的話也好。女子的眼中流出溫熱的眼淚，下一秒，淚水像是開水一樣滾燙，周圍的火焰席捲了過來，在一瞬間就將淚水蒸發。而她……她像飛蛾一般側倒在火焰裡，眼裡卻滿是安心。
“媽媽？”孩童疑惑的聲音響起，回答他的只是火焰焚燒的噼啪聲。那聲音無處不在，像是要佔據他小小的身心，將他與母親的最後一絲羈絆化成一灘水漬，蒸發不見。
“……媽媽？”孩童似乎發現了什麼，聲音變得有些沙啞，他幾步跑到橫樑前面，跨過擋在身前的一些碎木塊，就像一隻年幼的斑羚，“媽媽……媽媽！”
橫樑擋住了兇猛的火勢，將生機陽光似的灑在孩童身上，但顯然他並不想要。他推着橫樑，嘴裡嘶吼着，木屑扎破了皮膚，鮮血混着疼痛涌了上來，他卻渾不在意。
“媽媽！！”高昂的尖叫聲似乎要穿透蒼穹，讓火焰靜謐下來，孩子的眼眸中瞳孔的黑色氤氳開來，將眼白染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手中的橫樑折斷開來，化成漫天碎屑，像是蒲公英一般緩緩降落。
他向前踏步，一往無前地走入火焰裡，嘴裡喃喃着什麼。面爺叼着煙槍，和他一起邁入。火焰像是獠牙般燒灼着孩童的臉龐，在他的臉上銘刻下一道道傷疤，他卻毫無所覺。
火焰中，孩童小小的身軀顯得那樣孤單，像是被拋下的小鹿。他向前走着，嘴裡喊着母親的名字，卻毫無迴應。終於，他力竭倒下，昏了過去，火焰圍繞着他，像是在哼鳴着搖籃曲。
等他醒轉過來，入眼的是一抹墨水般的黑色。一個一身黑衣的兜帽男站在他的面前。雖然兜帽男的眼神隱沒於黑暗中，但孩童仍能感覺到他正用考量的目光看着自己。
“你是誰？”孩童懵懂地看着他，忽地像想到什麼一般，急切地轉頭四顧，“媽媽呢，媽媽去哪裡了？”旋即，他聽見兜帽男用低啞的聲音對他說話，那聲音就像毒蛇攻擊前的嘶鳴：
“你媽媽死了，但這不是最重要的。看看周圍吧，看看這些漠不關心的人們，然後再回答我的問題。”媽媽死了？孩童像是被雷擊中，一時愣在了那裡。
他幾乎是本能地按照兜帽男的命令，轉頭看着旁邊的人們。他發現自己正在着火的房子外面，而旁邊的人在朝着房子指指點點，大聲談笑着。沒有人滅火，沒有人關心房子裡的人。
那火焰在孩童的眼裡是那麼的刺眼，詭異地拔高、升騰，佔據他的眼眶，在他的腦海中熊熊燃燒。他的怒火像火焰一般燃燒。
“現在回答我，你恨這些人嗎？”兜帽男平靜地說道，彷彿已經知道了答案。
母親的面容出現在孩童的心尖，對他溫暖地笑着，就像冬日盛開的玫瑰，散發着令人心頭盪漾的氣息。忽地畫面撕裂開來，火焰如毒蛇一般鑽了進去。
孩童點頭：“我恨。”
“那就加入我們吧。”
面爺沉默地吧嗒吸着煙，煙管裡的火焰微弱地燃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