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澄雖然作風清廉,但弄出三盤小菜,外加一壺酒還是沒問題的。
何瑾也讓隨從上街,買了些燒雞滷牛肉一類的菜品,分了一些與海夫人和小孩後,便與他邊吃邊聊。
“下官本來應當是調任四川的,可大人提出需要位熟悉閔南的官員,卻讓下官可以在祖籍任職。從這方面講,下官還要感激大人......”
何瑾就扒拉着盤子裡的滷牛肉,神情不由有些幽怨:我原先是想找個熟悉當地人文風情之人,做我左膀右臂的。誰知吏部弄來個你,現在後悔都來不及......
“上任之後,下官自然要無愧父老鄉親,更清楚百姓多年受胥吏衙役的盤剝,便想着從審案一事來破局。好在下官擔任御史也有些年份,清楚那些貪官污吏的門道,不出意外打開了局面......”
聽着海澄絮絮叨叨,何瑾這時就有些不耐煩了:“海知縣啊,能不能說重點呀?......扯了這麼久,也沒聽到你稽查港口的原因。”
海澄頓時就有些鬱悶,可一擡頭,看到何瑾又想向屋裡喊的假動作,只能無奈屈服道:“大人,馬上就說到重點了。”
“前些時日,下官審理一樁案子,抓了個城狐社鼠。關入大牢後按律準備充爲苦役,可不料他卻讓牢頭告知下官,要拿一條秘密情報將功折罪......”
“哦?......”直到這會兒,何瑾纔來了點興致,開口問道:“那情報的內容很勁爆,勁爆到你不惜捨棄身家性命,也要稽查月港?”
“下官的用意,並非是稽查月港,只是要扣下那些貨船......”海澄此時神色也凝重了許多,道:“那個城狐社鼠,其實是一員海寇。”
“他有確切消息,說倭寇這幾日要劫掠月港的貨船。所以下官纔會先扣下那些貨船,以免月港百姓遭受戰火洗劫。”
“嗯?......”何瑾怎麼都沒想到,事情竟然會是這麼回事兒,一下感覺好多事情有了解釋。
“我說你這位一心爲民的傢伙,怎麼會二話不說就自斷了月港的活路,原來是怕百姓遭殃。”
“如此海寇得知貨船在官府的看守下,自然不會如何輕舉妄動。同時這樣還不用泄露風聲,造成大面積的恐慌......”
“這般手段倒是有些意思,只不過......”這理由解釋了海澄的所作所爲,但同時讓何瑾更迷惑不解的是:“出了這種事兒,你爲何不向我上報?”
“你明知我在海防那裡都佈置了人手,卻依舊想靠自己這得過且過的法子?”越說越氣,何瑾下意識就想向屋內高喊。
海澄真是又氣又急,面色也羞赧了起來:“下,下官,那個,這個?......”
哼哧了兩聲,也沒說出個理由。
幸好何瑾眼珠子一轉,已明白了過來,嘆氣道:“唉,你這個人啊,就是臉皮薄、心事重,還不容易相信人。”
“之所以不向我彙報,是覺得咱倆之間關係不對付,且情報也不知是否準確。同時呢,本身還覺得開海就是錯的,所以也就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說着就看向海澄,總結道:“反正就算自己丟了烏紗帽,也可能已避免了一場戰火,覺得挺值了,問心無愧,對不對?”
海澄這下訝然地看向何瑾,沒想到自己都不知如何解釋的彆扭心思,竟三言兩語被何瑾總結了出來。
第一次,他感覺這小子玩世不恭的表面下,原來是有着足智多謀爲倚仗:“大人,你此番倒是讓下官刮目相看了......”
“哦,是說我有些小優秀嗎?......”何瑾聞言寵辱不驚,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可就在海澄也準備承認的時候,他忽然又搶先開口,嬌羞掩面地笑道:“人家自己也是這樣認爲的呢,就你如今才發現,眼光真是有些差呢......啊哈哈。”
此話一出口,身旁的唐伯虎感覺心情莫名開朗:讓別人也品嚐這種痛苦,實在有助於自己的身心健康啊!
果然,海澄氣得當場就想掀桌子,臉色一下黑了起來:“大人,滿招損,謙受益,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
可還未說完這句話,忽然又看到何瑾蹙眉沉思的模樣,面色十分凝肅。彷彿剛纔那個放縱浮浪的言談舉止,是自己的一場幻覺。
並且,隨後何瑾就一本正經地開口了:“此事雖可大可小,但絕不可忽視。你若如實告知本官,其實會有更好解決辦法的。”
“什麼辦法?”
“得過且過,自然比不得一勞永逸!”何瑾眉鋒一凝,果斷堅毅開口:“本官想着趁此機會,一舉鏟滅那些海寇,不使賊寇再時常騷擾我大明沿海。”
海澄聞言簡直如聽天方夜譚,質疑道:“海寇之患已近百年,朝堂上下皆束手無策,大人不過初至此地,豈敢如此誇下海口?”
“那是因爲滿朝臣工都不知海寇的根源,我一向主張開放海禁,正直擊海寇之亂本源。對症下藥,焉能不藥到病除?”
說着,何瑾就組織了一下思路,開始解釋道:“海知縣你想想,海寇爲何要騷擾劫掠我大明沿海?”
“爲了糧食和物資?......”
“不錯,海寇盤踞的海島可不產糧食和物資。只能靠燒殺搶掠,才能維持生活的樣子......可海知縣是否想過,他們又爲何當了海寇?”
“因爲......他們是前朝的餘孽,還有陳友諒賊心不死部下的後代?”
何瑾當時臉色就難看了,擺手道:“百年時間都過去了,五代人更迭也有了,啥樣的亡國之恨不會淡化啊?海知縣,你對咱大明朝的教化恩養,連這點信心都沒?”
“那大人說是因何等緣故?”
“就因咱大明禁海閉關,可海洋貿易自唐宋就有之,直到元朝都沒禁止過。這貿易鏈已培養出來了,沿海百姓靠水吃水,不靠貿易吃啥?”
說到這裡,何瑾就嘆了一口氣,道:“可太祖建朝後,因爲跟倭國的那點衝突,貿然採取了禁海的策略。”
“如此導致一方面沿海百姓沒了生計,另一方面海外的需求量卻越來越大。私下的貿易無法禁絕,海商集團只能鋌而走險,於是倭寇海盜橫行,且遷延不斷......”
這時候,他又舉了個例子,道:“好比一條原本暢通的川流,突然被堵了起來。自然時間越久,擁塞越嚴重,若不及時正確疏導,必然水災氾濫。”
“海知縣要是不信的話,可以去查查國朝歷年的海寇作亂,看看是否朝廷查禁越嚴查,海寇作亂就越是猖獗?然後死了一批人後,下一批接着再來......”
聽完何瑾這一番言論,海澄簡直目瞪口呆,怔怔半天后只說了一句話:“何大人,你竟然敢質疑太祖之制?”
瞬間何瑾感覺自己被雷劈了,心中忍不住怒吼吐槽道:我剛纔說了那麼一大堆,你都聽了個啥,腦子裡都裝的啥?......
沒錯,我也承認朱元璋很厲害,從茅草屋的風雨到皇覺寺的孤燈,從滁州的刀光劍影到鄱陽湖的烽火連天。
他從千軍萬馬中奔馳而出,自屍山血海裡站立起來,經歷過無數的磨難,忍受過無數的痛苦,完成了歷史交付給他的使命,驅逐蒙元,恢復中華。
可他再厲害,也只是個人。
而且,還是位眼界見識並不如何寬廣的人。老朱百多年前的一個決定,當時看起來的確略有效果,卻也不能當成金科玉律、萬世不變地用吧!
偏偏這時代讀書人信奉的理念,就是以前的就是好的,默守陳規、不知變通......
如此氣得何瑾深深吸氣又呼氣三次後,怎麼都覺得說不通,只能選擇了徹底放棄,向着屋內高聲喊道:“嫂夫人,有件事請你出來下,海知縣又想著作死了。”
“何大人,你!......”海澄頓時就驚了,怒視何瑾:你也太不厚道了吧,我不理解你可以慢慢講,動不動就這樣算怎麼回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