擡頭看看天上的朝陽,楊廷和沒由來地嘆了一口氣,眼神有些迷茫。
他本是剛正有度的治學大儒,向來不屑什麼詩詞小道。可此時的他,居然平添了幾分婉約詞人的愁緒,即便望着初升的朝陽,也有了悲傷吟月的衝動。
這一切,只因他心中突然走進了一個人。他就此戀愛......呃,不,他迷茫了:何千戶,你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不錯,楊廷和如今念念不忘的,就是何瑾......帶給他的困惑。
這個突然闖入他世界的少年,仿若一股蠻橫奔放的泥石流,滾滾地碾壓了他的認知,讓他徹底迷茫了。
教導太子,難道不應以禮爲先、嚴謹守正、一絲不苟嗎?
爲何自己那麼多年,幾乎一無所獲。反而何瑾用什麼毫無規矩的興趣教導法,半個月就讓太子開了竅兒?
還有挽救大明寶鈔信譽一事,怎麼能用卑賤的商賈之法呢?
自古士農工商,商業乃賤業,輕狡漁利,敗壞道德。若人人如此,大明百姓人心浮動,農本動搖,豈非捨本逐末?
然而,他擔憂的場景並未出現,反倒是京城人人稱頌陛下和皇后娘娘的恩德,讚揚何瑾心繫百姓。
尤其回收銅料一事,短短半個月的時間,何瑾便向朝廷繳納了兩萬斤的銅料,樂得鑄幣局的主管,都咣咣地直磕頭。
如今,百寶齋的分店正開設到京城的各個坊市,前來兌換玻璃鏡的百姓,仍舊絡繹不絕。甚至還有不少外國的商人,拉着一車一車的銅料,直接跟百寶齋進行大量兌換。
......
不行,今日一定就要跟他談談!
所謂不恥下問,說不定這貪婪卑劣的小人,真有什麼稀奇的學問也說不定。
打定主意,楊廷和的眼神,不由堅定了幾分。
終於,又等了一炷香的時間。他看到那朝思暮想的人兒,帶着一臉讓他討厭的微笑,走了過來。
再也等不及的楊廷和,連寒暄都懶得寒暄,直抒胸臆問道:“何千戶,你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這問題瞬間讓何瑾一愣,很快,面上便露出了凝重的思考神色。
最終,他似乎有了答案,認真地回道:“客觀地說,我應該就是美貌與智慧並存,氣質與高雅兼備的那種美男子吧......”
說完,何瑾還一副不勝嬌羞的模樣,道:“楊翰林,這種人人皆知的事兒,你爲何還要多此一問?”
楊廷和頓時一口老血噎在喉間,恨不得掐死眼前這個不要臉的貨啊!
同時,他也在深深地自責:早知道這貨的德行了,自己還廢什麼話啊......有事兒就問事兒,似乎在這方面,他還挺不錯的。
於是,深深吸了一口氣的楊廷和,才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問道:“教導太子,爲何要以興趣爲主?”
“有教無類,因材施教唄。”何瑾一副失望兼看白癡的眼神兒,看向楊廷和道:“孔聖人都說過了,你身爲聖人子弟,卻不好好揣摩......唉!”
這話一出口,楊廷和當即愧疚難當。
因爲他發現自己竟根本無法反駁:不錯,儒家講究的,就是因材施教。對於心性不一樣的孩子,如果也用普通的教育法,無疑會抹殺天賦,使其泯然於衆人,甚至走向偏離衆人的極端。
顏回好仁,子路好勇,子貢好商,冉求好政,孔子便根據其不同的興趣愛好,分別設立了德行、言語、政事、文學四科,使其特長都得到充分發揮。
像朱厚照這種活潑好動、反應敏捷,但是注意力不容易集中,興趣和情緒多變的孩子,自然應當一方面不抹殺他的個性,另一方面有意識地引導他建立良好的興趣,纔是最正確的教育方式。
可自己呢,一味想到大明需要敦厚守成的君王,便採用了蠻不講理的填鴨式教育。期望這樣可以磨去朱厚照身上的活力和衝動,使他儘快變得少年老成,按部就班。結果,自然適得其反。
然而,自己錯了嗎?
大明王朝這臺精密的機器,已磨合運行了百年多的時光,需要的難道不是一位守成之君?
身爲皇子,朱厚照天生有這樣的使命!
可正待他準備開口的時候,何瑾卻彷彿已看出了他的心思,淡淡開口道:“你當然錯了,誰規定大明王朝就需要守成之君?”
“本朝已逾百年,積弊甚多,你如何敢斷定太子不能一掃窠臼、盪滌朝廷!若太子日後再能開疆擴土,重揚國威,又有什麼不對!”
最後,何瑾忽然變得聲色俱厲,叱喝道:“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不要忘了,你是臣,太子是未來的君!膽敢妄圖以自己的想法,來改變影響太子,這便是犯上,是大不敬!”
“你,你......”
這一聲叱喝猶如雷霆乍現,瞬間讓楊廷和狼狽不堪。可他仔細想了想,都不敢承認內心深處,沒有那麼一點心思。
而裝完逼的何瑾,步履輕鬆地就準備走入文華殿。
可沒想到,身後的楊廷和竟還沒有放棄,又拉住他的袖子道:“教導太子一事,在下受教了......那挽救大明寶鈔信譽一事?”
“哦,這事兒啊......說起來就有些麻煩了。”
就事論事方面,何瑾果然還是挺不錯的,娓娓道:“你看啊,大明寶鈔其實就是信用貨幣,而信用貨幣呢......”
一聽這個,楊廷和嘴角兒頓時開始抽抽兒:“何千戶,這個我懂......我在你心裡,難道就那般愚笨不通嗎?”
“你,你懂啊......啊哈哈,你懂了還問什麼,真是尷尬啊。”何瑾頓時掩飾地大笑,怎麼看都讓人覺得欠揍。
“我就是想問,爲何那麼多的法子,你偏用了商賈買賣這法子?”
楊廷和攥了攥拳頭,衡量下兩人的武力值後,只能無奈選擇了友善:“商賈賤業,敗壞道德,若蔚然成風,大明豈非人人逐利,國本動搖?”
一聽這個,何瑾頓時震驚了,用一種比剛纔還鄙夷的眼神兒看向他,道:“楊翰林,你以爲做生意只賺不賠的啊?光看到富戶豪商一擲千金,沒見過傾家蕩產、賠得只能回家種地的啊?”
這話一入耳,楊廷和不由一愣:不錯,生意是有賺有賠的,自己好像有些杞人憂天了......
不對!既然有賺有賠,爲何還有那麼多的富戶豪商?他們賄賂官府,巧取豪奪,欺壓良善,敗壞道德......
“那跟生意買賣,有半文錢的關係?”不待楊廷和說完,何瑾忽然想到了什麼,已有些不耐了:“既然有那些惡商奸賈,官府就該依律懲處,規範商業準則。”
“商業溝通南北、互通有無,本來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好事兒。要是按你的說法,吃飯有可能噎死,乾脆就不要吃飯了?”
“大明寶鈔一事,本來就是經濟活動範疇,不用商業調控去解決。難道要回到小國寡民,人人以物易物的社會啊?”
最後,走到了文華殿門口兒的何瑾,忽然又一定身,用一種‘我早已洞察了一切’的眼神,看向楊廷和。
然後,無奈地搖頭道:“拜託你楊大人,怎麼也是位翰林了,別老拿這種白癡的問題問我好吧?知道你是覬覦我的美貌,可我的智慧,也不是讓你這樣侮辱的......”
說完,他走入了文華殿的大門,留楊廷和一個人在朝陽下石化凌亂。
然而,就當他好不容易走入心心念唸的殿中,打算跟朱厚照商量下,下一步生意規劃的時候,忽然賴三兒急匆匆地跑了過來。
“老大,咱們的百寶齋,剛被人給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