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太陽當空。
趕上吃飯的點兒,六房大小書吏、白役百多人,都陸陸續續地向着食堂走去。
衙門裡當然管飯,這對於收入不豐的小官小吏來說,可是一份很貼心的福利了——是以百姓都很羨慕這些衙門的人,因爲這些人都是可以‘吃官家飯’的。
往常這些書吏白役們,跑得都跟餓死鬼投胎一般。畢竟僧多肉少,講究手快有手慢無,去得晚了只能幹啃兩個饅頭了。
可今天卻有所不同,就在通往食堂的必經之路上,不少人都聚在了一塊兒,看着班房前的熱鬧。
“那不是何令史的兒子嗎?”戶房那個曾經給何瑾辦過手續的書辦,一眼就認出來了,對着身旁的同伴說道:“我就說過吧,刑房肯定有熱鬧瞧了。只是沒想到,汪卯明那狗東西真是等不及啊,才三天就忍不住下手了。”
“呸!十幾年前的舊事了還放不下,拿着針鼻當棒槌,欺負何令史的兒子,真虧他還長了一張人臉!”
“也不見得就是汪司吏的錯,誰知這小子到底犯了什麼事兒呢......”
“屁!人家剛一入刑房,汪卯明那狗東西就拿了三人量的卷宗,逼着何瑾完成。一個新人本來就還不熟悉公務,又讓整理那些十幾年的無用卷宗,這還不是擺明了在穿小鞋、報私仇?”
“嗯嗯......這樣說來,汪卯明還真不是個東西。整天擺着那張臭死人臉,跟誰都欠他二百文錢一樣,我呸!”
聽着面前典吏、書辦、白役們的議論,何瑾就知道自己的苦肉計成功了。
雖然他已謀劃出通過嚴秀才一事,來競爭典吏職位的法子。而且這板子也能糊弄過去,但思來想去後,還是決定捱上這一頓板子。
因爲按照老皁隸的那等法子,雖然不怎麼受疼,卻也沒什麼好處,更落了下風。
可看了皁隸的那一手兒絕活兒後,何瑾的心思就活泛起來了:既然板子註定要挨,那就捱得值當一些!
你汪卯明不是要整我、逼着我自動滾開嗎?
那我偏不能如你的意!——你傷害我的身,我就壞你的名!
兩世爲人,何瑾深諳職場鬥爭之道,明白初入職場的新人,切不能直接公然挑戰上司。因爲一旦這樣做了,難免給人留下一個‘以下犯上’的刺頭兒印象。
那以後,誰還敢跟你一塊兒玩耍,關鍵時候,誰還會替你說話?——尤其這還在等級分明的王權社會,可是很要命的。
唯一的辦法,就是得先讓大家都知道,你是無辜的、是被逼的。直至大家都同情你,認爲你不反擊就會被整死。
到時候,你再雷霆出手。就算以下犯上,也不會有人說什麼。反而要讚一聲,應該的、有血性!
說白了,這就是要先爲自己攢人品、造聲勢。用一頓板子,換來衆人的同情和認可——嗯,男人想以後對別人狠,就要先對自己狠!
“瑾哥兒,你可要忍着點兒......”那名老皁隸讓人往地上鋪了個毯子,高聲讓何瑾趴上後,又小聲說道:“當着全衙門的人的面兒,按照你的吩咐,我們可留不了多少手兒......”
被這麼多人看着,何瑾這會兒心裡其實已有些後悔了。但箭在弦上,他還是一臉堅毅地道:“來吧!”
然而,剛做好心理準備,他隨後就差點哭了出來!因爲,趴下後他感覺自己下面......猛然一涼!
夭壽啊!
忘了這衙門打板子,還要脫褲子啊!......自己這未來女朋友都沒看到過的屁股,就這樣讓百多人齊刷刷地給看了!
尤其站在前面那個老書辦,竟還忽然眼睛一亮,脫口而出道:“好白呀......”
這一下,何瑾簡直羞愧欲死!
出什麼主意不好,非要學人家黃蓋來苦肉計!
可接下來,他就顧不上這些了。因爲一板子下來,他就忍不住發出了痛苦的哀嚎,眼淚都快下來了:他孃的,這可真疼啊!......
後面的板子,也沒比這第一板輕的。
伴隨着那啪啪的打板聲,何瑾不由撕心裂肺的嚎叫起來:老天爺,你給我個力大無窮的福利有啥用,換個能捱打耐揍的技能行不行?......
不大一會兒,十大板打完了。倆皁隸用塊門板,要把何瑾擡出班房送回家。
穿過那些書吏白役羣時,人人都看見何瑾被打得滿腚是血,雪白的吏衫都打破了,一條條血布條,觸目驚心。
然而,就是這一會兒,何瑾還忽然一擡頭,虛弱地說道:“別擡回家,小人的卷宗還未整理完畢。司刑大人說今日整理不完,明日還要繼續來領板子.......”
說着,他便頭一歪,就此暈倒了過去。
然而,這話一傳入衆人耳中,衆書吏不由紛紛搖頭,氣憤道:“汪卯明還是不是人!”
“就是,太過分了!何令史多好的人,不看佛面也要看僧面,太不像話了!”
“實在看不下去了,我們明天求求大人,把這小子調到我們房吧。否則,遲早要被汪卯明給整死啊.......”
汪卯明此時當然也在人羣中,氣得臉色陰沉無比。他哪能猜不出,這就是何瑾故意的!可問題是,他能解釋、解釋得清嗎?
就在他氣得七竅生煙的時候,有人便在他耳邊高聲諷刺了起來:“喲......汪司刑也在啊,這是怕打得不夠狠,得親眼過來看看才甘心吧?”
“我,我......他,他辦事不利,我不過曉以懲戒。”
“呵呵,誰知道呢。反正你是司吏,他是書辦,還不是你說什麼就是什麼?”這些開口的人,不是衙門的老人兒,就是其他房的典吏,根本不鳥汪卯明。
“你,你們懂什麼,這是我刑房的事兒!.......”汪卯明狼狽不堪,但還是一副高冷傲慢的勁兒,就是不肯低頭,氣哼哼地走了。
身後不少人望着他的背影,都齊齊地呸了一口!
而到了食堂後,汪卯明又忽然發現,往常坐一塊兒吃飯的書吏們,今天都不肯跟他坐一桌兒了......
同一時刻,食堂後兩院兒的知州書房中,姚璟正一筷子沒一筷子地,夾着眼前的水晶膀蹄。
知州大老爺當然不會跟吏員白役擠食堂,他的小竈兒可比食堂豐盛多了。然而,望着這一桌子的美味佳餚,他卻有些食不知味。
隨後,房門被人推開了。
陳銘走進來看到這一桌子菜,徑直先夾了一筷子塞入口中:“唔......這蹄髈晶瑩透爛,肥而不膩,清爽適口。大老爺,你怎麼不吃?”
這些時日,陳銘先是獻了籠絡人心之計,又帶着沈秀兒給姚璟送來了政績和實惠。姚璟的器重自然是一日多過一日,兩人的關係也逐漸親厚。以至於他跟姚璟一同用飯,都已很親熱隨意。
“先生,嚴秀才憂妻心切,衙門卻上下無人。眼見本官就要在士林中,背上庸碌無能的名聲,我又如何吃得下?......”
陳銘聞言,卻淡定異常,又夾了一筷子糖醋魚後,才慢悠悠地說道:“大老爺,誰說我們衙門裡沒人了?”
“先生,你這是有章程了?”姚璟聞言不由一喜,直接將筷子都放下了。
陳銘又微微一笑,道:“衙門負責緝兇破案的,就有快班和刑房五十餘人。大老爺不用,又怎麼知他們不行?”
“先生又在說笑了。”一聽又是這等穩妥沒創意的法子,姚璟不由蹙眉道:“本官初來乍到,尚無威信,下面胥吏又奸猾如油,怎生支使得動?”
陳銘這才嘿嘿一笑,跟何瑾一樣奸詐狡猾:“不是......還有個經制吏的位子嗎?”
姚璟聞絃歌而知雅意,頓時雙眼一亮:“先生的意思是,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不錯!大老爺只要發下話來,那些捕快、書辦、白役怎生還能坐得住?而且此計大老爺行得堂堂正正,誰又能說出什麼來?”
“屆時,只要案子一破,嚴秀才還不得乖乖回來向大老爺認錯?”頓了一頓,陳銘才又鄭重地說道:“而且,老夫觀刑房裡何瑾那小子,就很有兩下子!”
“哦?.......何瑾?”姚璟雙眼一眯,回憶起來了:“就是那位寫得一筆好字、子承父業的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