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我在

那幾個宮婢顯然也這樣想, 被關在鬼域的仙子,就是階下囚,妖君不來折磨她就算好, 哪裡會冒着令妖君不悅的危險, 去幫她通傳。

她們看也不看琉雙, 自顧自嘰嘰喳喳說話。

琉雙額上青筋突突跳, 乾脆冷下臉:“若不肯去, 待劫雷劈下來,這宮殿的人一起死罷。”

她的話驚到幾個鬼婢,有人驚疑不定地說:“劫雷, 什麼劫雷?”

她們是陰氣環繞的鬼修,自然比仙妖都要怕劫雷。琉雙道:“我要渡劫了, 劫雷不定什麼時候會落下, 如今修爲被鎖, 沒法離開這裡,你們不願去稟告晏潮生, 可以,後果大家一起擔着。”

鬼婢們是心性狡詐之輩,怕琉雙騙她們,面面相覷好一會兒,見琉雙不像是在開玩笑, 一人低聲道:“妖君如今這樣厭惡她, 她想少受點兒折磨, 理當不見妖君纔對, 她應當沒有撒謊。若她說的是真的, 屆時劫雷落下,咱們恐怕都會遭殃。”

商議之後, 最後決定由一個膽子最大的鬼婢去稟報晏潮生。

那鬼婢才踏出們,便遇見來此處探聽風聲的叢夏。

要說晏潮生把琉雙帶回來,誰的心裡最驚慌,莫過於叢夏。妖族和鬼界那些人不知道真相,叢夏自己卻是心知肚明的,這三年來,以一己之力在風伏命手中護住妖族的,不是自己,而是赤水琉雙。

叢夏生怕琉雙對晏潮生說出真相,從此自己在鬼域的地位大不如前。她太喜歡如今的生活了,連晏潮生都敬重她幾分,如今住着鬼域最好的宮殿之一,還有服侍自己的小婢女,她隱約都有種自己是鬼域女主人的幸福感。

儘管叢夏心裡也清楚,赤水琉雙即便說了,晏潮生也不會信。可是叢夏不敢冒任何一點兒險,叢夏不想失去這一切,她思前想後,必須來鬼域宮殿看看才安心。

必要時候,叢夏咬牙想,死人才不會亂講話。

她遇見行色匆匆的鬼婢,問道:“準備去哪裡,慌什麼?”

鬼婢見到她彷彿看見主心骨,恭敬地行了禮:“太好了,原來是叢夏姑娘。”

鬼婢把琉雙現在的情況說了一痛,然後道:“奴婢人微言輕,叢夏姑娘可否把這件事稟明妖君?”

鬼婢們沒有受過叢夏的恩惠,自然對叢夏沒有妖族那般恭敬和仰慕,可是同時,她們也不像妖族那般,對琉雙憎恨,有可能會傷害琉雙,這是晏潮生把她們安排來“看守”琉雙的原因。

叢夏目光微閃,心裡喜不自勝,看來天道都是站在自己這一頭,本來還在盤算,如何才能不讓赤水琉雙開口,就等來這麼一個好機會。

叢夏說:“我都知道了,現在就去稟明妖君,你且去看着她,別讓她跑了。”

不用見可怕的妖君,鬼婢也鬆了口氣,不疑有他,回去了。

叢夏去鬼域大殿上,隱約聽見裡面議事的聲音,門口看守的妖族見了她,畢恭畢敬行禮:“叢夏姑娘來了,妖君這會兒在忙,您若有事,恐怕得登上片刻。”

叢夏笑道:“不妨事,我便在此處等等。”

她自然沒有那麼好心,讓妖君去救赤水琉雙一命,讓赤水琉雙死在雷劫下才好呢。她此刻過來,是防止一會兒雷劫起,動靜過大,妖君及時趕過去。

叢夏心想,總得想個理由,拖住妖君一時半刻纔好,這樣沒有法力傍身的赤水琉雙,不死也得死。

她等了半晌,率先推門出來的是搖着扇子的宿倫。宿倫見了她,眯起眼睛笑笑:“叢夏姑娘。”

叢夏連忙回禮,她有些不敢直視這個男人的眼神,那眼睛太深邃,含着笑,彷彿把人心事一眼看穿似的。

宿倫見她這幅鵪鶉樣,挑了挑眉,這個叢夏有問題。從回到鬼域宿倫就看出來了,蝴蝶精雖然法術還不錯,可怎麼看都不像有擔當的。

三年前晏潮生被赤水琉雙困殺,妖宮在太初鏡下,只死守了幾日,便被風伏命攻破。這個時候,叢夏站出來,引領活下來的妖族疏散,強行打開鬼域接引之門,讓妖族們全部安然無恙待到了現在。

她是整個妖族的恩人,因此每個妖族都對她敬重萬分,僅次於晏潮生。

可在宿倫看來,這流傳的故事中人,怎麼聽,也不像是叢夏,且不說她哪裡來的路子打開鬼域之門,單就這份臨危不亂,對抗風伏命的氣魄,就不像是眼前這個目光躲閃的妖精能有的。

不過宿倫也不拆穿她,自己都看得出端倪的事,妖君何嘗看不出。

只不過是念在她如今威望,妖族們的信仰,暫時善待她,安撫妖族罷了。

宿倫知道妖君自會處理,於是也沒管,優哉遊哉離開。

*

鬼域不同於妖族,他們的魂魄體生前來自世間各個種族,像是一盤散沙。

曾經晏潮生花了幾十年,才令他們認他爲主,臣服於他。

而今的晏潮生,不是少年時那個摸爬滾打的自己,對付鬼域之人的弱點很有一道,他歸來不過半月有餘,鬼域許多事已經井井有條。

今日是風伏命與崑崙談判的日子,以崑崙靈脈,以及萬年臣服,換取即墨少幽一條命,晏潮生讓人出去看着點,別讓即墨少幽死了。

想起即墨少幽這個人,晏潮生垂下眸。

在琉雙還是小仙草的時候,少幽殉了靈脈,化作汩汩不斷的靈泉,滋養整個崑崙,保崑崙靈脈千年不朽。

自己看着即墨少幽去死,並沒有阻止。這樣的犧牲,每個承載着一族使命的少主,都會去做。

包括晏潮生,爲了令王族復興,走的路之沉重,世人難以想象。可即墨少幽殉葬的法器,是自己給的。因此崑崙對晏潮生的情感很複雜,又是感激,又是憎恨。

那一日,當晏潮生回去,看見寢殿純真可愛的小仙草,聽她絮絮叨叨說起他不在的日子。他沉默良久,跟着笑了笑,沒把即墨少幽的死告訴她。

他還不太會愛一個人,卻也知道,少幽的死由自己促成,她許是會恨自己。

直到她死在天雷下那日,都不知道,即墨少幽早已死了快百年,百年裡,她每每背上小包袱,想要去探望老友,都被他不輕不重攔了下來。

晏潮生摩挲着自己的手指,他許真是個混賬,才騙了她那麼久,直到死,她都不知道真相。

晏潮生的馭魂輦從偏門出去,叢夏差點沒攔住,見到了晏潮生,這才舒了口氣,她央求道:“妖君陛下,小妖有些重要的話與您說,可否移駕小妖的宮殿。”

晏潮生居高臨下看着她,神色一頓,笑道:“就在此處說罷。”

晏潮生油鹽不進,叢夏本來還沒想到藉口,如今咬牙,說道:“關於白追旭的,那個先前死在太初鏡裡的人,您不想知道他的消息嗎?”

晏潮生平靜望着她,若有所思。

白追旭,這個人在他識海里,沒什麼印象,不過在屬於少年時自己的記憶中,還挺深刻。

空桑的大將,曾經赤水翀麾下最年輕得意的弟子。也是琉雙與如今的自己,恩怨的一環。那是琉雙的兄長,少年曾用半枚內丹挽魂。

“走吧。”

晏潮生跟過去,他倒是想要聽聽,叢夏想說什麼。

叢夏慶幸琉雙曾經想辦法救人時,自己在鬼域幫她找了點東西,不然還真沒有半點兒可以耽誤晏潮生半刻的事。

她拖延着時間,爲妖君泡了盞茶,晏潮生手指點在桌案上:“說。”

叢夏說:“聽說他還活着,被赤水琉雙救過來了,這些年她爲了救那個人,不遺餘力。”

話術也是種功夫,她在誤導晏潮生:看,她爲了救那個人可以奔走三年,爲了即墨少幽可以一同上戰場對抗風伏命,唯獨你,她親自殺了你,三年來再不提起。

晏潮生擡眸,笑道:“說完了?”

叢夏咬脣。

他眼裡帶着涼意,叢夏本來想編點兒什麼騙他,莫名生出一股寒顫般的冷意。

也不知是直覺還是什麼,他突然朝窗外看了一眼,這一眼,他目光瞬間變了,沒有方纔的虛情假意,身上的氣息一瞬十分可怕。

他回頭,威壓大開,叢夏還沒反應過來,自己的身體已經癱軟跪下。

心砰砰跳,彷彿有一隻無形的手,扼住她的喉嚨,她怕得要命,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懼。

男人的臉籠在陰影中,眼尾銀鱗如珠玉,冷得攝人。

“你最好祈禱,她沒出什麼事。”

窗戶被陰風扇動,叢夏匍匐在地,再擡起頭來,她才發現汗溼了衣衫,而原本站在屋子裡的晏潮生,早已不見蹤影。

*

晏潮生趕到宮殿時,天上的劫雷已經成了形,正要往下劈。

幾個鬼婢神色驚慌往外逃,全然管不了裡面的人。晏潮生臉色慘白,曾經摺磨他萬年的噩夢,彷彿在這一刻重現。

他身子顫抖起來,萬般冷靜化作烏有。

琉雙死後萬年,他反覆在夢魘中重複這一幕,他夢見她死在人間一場春雨裡,自己踉蹌地跑過去,卻親自見她化作片羽,他連她的身體都留不住。

晏潮生以爲自己經歷了那麼多,什麼都不怕,然而一個人最痛恨,最害怕的,往往只在一瞬間。他輕視少年時的自己無用,然而卻忘了,自己也有恐懼的東西。

他與所有倉皇的小鬼逆行,幾乎要瘋了一般撲過去。到了大殿,就看見穿着鵝黃小襖的琉雙被鎖鏈綁在榻上。

她低着頭,額上冷汗浸出,沒有放棄生的希望,在砸鎖靈契。

第一道雷落下,她倉皇擡眸,身前驟然凝聚出一團黑霧,劫雷全被黑霧擋住。

霧氣慢慢在她眼前凝實,成一個俊美無儔,帶着陰鬱氣息的男子。

他比她高不少,面朝着她,張開手臂,擋下一道又一道劫雷。他咬牙切齒吸了所有劫雷,一副要與天道拼命的架勢。琉雙愣愣握住鏈子,仰頭看他的動作,表情有些傻。

這一幕與很多年前重合。

琉雙驟然想起,當她還是小仙草的時候,連最低等的血脈劫都怕得要死,被劈得吱哇亂叫,那時候他就是這樣全給她擋了,嘲諷笑看她。

而今,當她以爲,晏潮生已經不管自己死活,巴不得自己被劈成飛灰的最後一刻,他回來了。

琉雙不願承認自己害怕劫雷,上輩子死在劫雷中,成了她無法抹滅的噩夢。

太疼了,筋骨盡斷,魂飛魄散。

而此刻晏潮生逆着光影而來,瘋狂得恨不得去撕碎那天劫,她呆呆握住鏈條,懷疑自己看錯了此刻晏潮生的表情。

他面無表情,然而顫抖得厲害,眼眶中,一滴黑色的魂息,滾落下來,砸在她手背上,冰得她輕顫一下。

她張了張嘴,爲人擋劫雷,劫雷只會更洶涌,懲罰狂妄不知死活的東西。漫天神雷包裹着晏潮生,彷彿要生生劈死他這個孽畜。

“你……”

他捧起她的臉,似哭似笑:“我在,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