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搶功

風伏命鬆開小女孩, 小姑娘被強行搜魂,軟軟倒了下去,人事不知。

立刻有宮婢上前, 抱住小女孩, 垂着頭, 把她帶出宮殿。

殿裡仙倌看見這一幕, 心情十分沉重, 兩個人,那個滅派的鬼修,和眼前的風伏命, 簡直跟兩個變態似的。

一個滅人全族,還張狂得留活口來昭告八荒。

另一個連人家的遺孤都不放過, 誰都知道, 被強行搜魂, 很難再活下去,縱然能活, 也只會變成一個沒有神智的傻子。

有仙君吞吞吐吐道:“天君陛下,崑崙那邊,我們還打嗎?”

那個鬼修太張狂了,就跟他們曾經對那些小妖怪做的事一樣,把人家逼得無處容身, 他一出現, 也不給仙族留活路。

風伏命冷冷道:“打, 爲何不打。容我想想。”

他手指敲擊在桌椅上, 短暫的驚愕以後, 他心裡迎來極致的冷靜。

有軟肋的人,總是活不長久的。自己能設計殺他一次, 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就是不知道,在晏潮生心裡,曾經的軟肋,如今的赤水琉雙還算個什麼。

風伏命眼眸彎了彎,輕輕笑了。

不急,且再看看。如今的自己今非昔比,哪怕相繇王族活了,又能拿他怎麼辦?

八荒皆在他手,小小孽畜耳!

*

晏潮生辰時歸來,宿倫和伏珩一衆人等在鬼門前等他。

遠遠,有人用低沉陰詭的語調說:“妖君歸,開門。”

伏珩見到他,鬆了口氣,之前山主,哦不,現在早已該稱呼他爲妖君了,妖君先前決定一個人去踏平千刃派的時候,他們都挺擔憂。

這才長好身體,能不能行啊?

他們所有人,都見證了晏潮生是如何活過來的。

三年前,世間連他的氣息都尋不到,後來忽然有一日,彷彿魂火指引,青鸞尋找他一絲淺淺的氣息,用自己體內的心脈,強行啼血拽住了他一縷殘魂。

命運弄人,誰也沒想到,讓他死的是對琉雙的愛,讓他還有生機的,依舊是對她的愛。

若不是世間有一個妖怪傻到分出心脈去給妖鳥,這樣的情況下,他斷然不會再有復生的機會。

一羣人在宿倫的策劃下,躲在蓬萊舊址,等着這一絲弱小得風都能吹散的殘魂凝聚。

等啊等。

那時候的晏潮生,像個脆弱至極的嬰兒,天冷了些,殘魂還會低低啼哭。一羣五大三粗的漢子,圍着自家虛弱的主上,愣是操碎了心。

後來悄悄去泑山,得了戰雪央相助,纔好了一些,能夠喘口氣。

戰雪央當時見到晏潮生,瞪大了眼,喃喃道:“怎麼這麼嚴重,她可真下得去手!被神器絞碎的魂,至今還有活路,聽上去像天方夜譚。”

還好冥冥之中,一直有一股力量吊着晏潮生脆弱的魂。

衆妖想盡了辦法,不得不承認。

唉,晏潮生這回真是死透了,不說別的,等殘魂聚攏,少說也得一千年。一千年時光啊,風伏命那龜孫的孩子恐怕都能出征了,哪裡還有他們妖族的容身之地。

衆人心灰意冷,連戰雪央和宿倫都快放棄了,沒想到某個夜裡,電閃雷鳴。憑空降下八十一道劫雷,把泑山劈得搖搖欲墜。

衆妖目瞪口呆看着腰身粗的紫色玄雷,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這他麼誰渡劫呢!”

成神啊,這麼粗的雷。這是天道制裁吧,逆天神雷,天道都追着要殺的人。

再一看劫雷的方向,心涼了半截,正是他們生無可戀供應着殘魂的地方。

說起來晏潮生那一縷脆弱得像嬰孩的殘魂,平日裡下雨,驚着這不懂事的殘魂,它都直哭,今日這麼一堆雷下去,恐怕是徹底完了。

這次宿倫都白着臉,目露絕望:“死定了。”

沒一個人敢靠近,等着劫雷劈完。去給晏潮生收屍。

他們的相繇王族夢,做了數萬年,終於在這一刻死了心。整個泑山被劈得風雨招搖,最後一道雷落下,泑山夷爲平地。

戰雪央從廢墟里瑟瑟爬出來,難以置信地低頭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展露在自己眼前的大好山河,這麼心思深沉的人,頭一次跟個傻了的孩子似的:“泑山沒了?我……我出來了?”

當初祖輩許下什麼諾言來着,待到有朝一日,相繇王族歸來,平四海,定八荒,成爲真正的君王,帶領妖族崛起的那一日,泑山方可破。

而如今不過一頓玄雷劈下來,囚禁了他祖祖輩輩的牢籠,竟然就這麼破了!

爲什麼?戰雪央瞪大眼睛看向供養殘魂的地方,只見在他們眼裡,死的不能再死殘魂,不知何時,變成漆黑陰鬱的濃霧。濃霧裡,隱隱可見一個身形凝聚着。

那張臉,讓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赫然是晏潮生!

衆人驚駭的目光中,他緩緩睜開眼,銀眸赤紅,擡手掐住離他最近的人的脖子,嘴裡陰冷道:“我的夫人去了哪裡?”

那大妖被他掐得眼珠子都要冒出來了:“您……您尚未成婚合靈,沒有夫人啊……”

晏潮生像是毫無神智,收緊手指,眼見大妖快被掐死,晏潮生漸漸又閉上了眼。

從那以後,他每隔半月,總會在初一十五醒來一回,次次醒來,就像個蛇精病一樣發狂,說着旁人聽不懂的話。

“我已經不想取你的心了,你去了哪裡?”

“上窮碧落下黃泉,爲何從不與我相見。”

“雙雙,什麼都試過了,我再沒別的辦法。”

“我已經知道錯了,但我不後悔,你若還恨,回來,回來親手殺了本君。讓你泄恨。”

說到後來,他眼睛裡偶爾會留下血淚,然而面目依舊扭曲到可怖:“本君不後悔,永遠也不會後悔……”

……

一開始衆人還絞盡腦汁去分析,他說的到底是什麼,後面發現都是不曾發生的事,恐怕他神智錯亂,在夢裡與那位他愛的肝腸寸斷的琉雙仙子合靈,又解靈了,才說出這些奇怪的話。

習慣了,便沒有人在意,只當這位妖君在面目猙獰地夢囈。

就這樣,日復一日,他們把這個瘋瘋癲癲的主上,養在如今已無人煙和靈氣的蓬萊舊址,四處去捉些小惡鬼來讓他殺着發泄。就怕他弄死自己人,還能讓他方便對着小鬼們說胡話。

這瘋病維持了好長一段日子,直到有一日,伏珩捉去鬼魂,供他修行。

只見他站在窗前,一身銀色繡着金線的長袍,眉目清冷看向窗外,安靜得彷彿畫中人。

伏珩猶疑間,晏潮生已然回過頭來。

他這次沒有抓着任何人,讓爲他指路尋找那位妖君夫人,只眸中閃過許多複雜的神色,笑了笑:“辛苦了。”

他眼尾綴着細碎美麗的銀色鱗片,不像妖邪,反倒是俊美無儔的上古神祇。他似是有些厭棄地撫過眼尾,陰鬱一笑:“天道的報應?”

伏珩噗通一聲跪下去,整整三年,他第一次有了流淚的衝動。

他知道,曾經解救自己於水火的山主,終於回來了。

*

晏潮生又在蓬萊養了半年,有一日,他突然淡淡說:“走吧,回去,殺些人看看。”

那語氣,就跟今日天氣真不錯一樣輕鬆。

回去就遇見了小蝴蝶精叢夏,在尾隨一隊天兵。

殺完天兵殺千刃派,整個過程,只晏潮生一人動手。所有人這纔有點真切的感覺,主上是真的回來了。

他昨夜隻身去千刃派,大家腦海裡還是晏潮生弱小愛哭的殘魂形象,生怕妖君魂還沒養完,又被人弄死了。

要知道,他現在不同以往堅韌的元身,他可是個鬼修啊!

陰氣森森,通身冷冰冰的鬼修。死了就什麼都沒了,連輪迴都沒法入。

提心吊膽着,晏潮生子時出去,沒想到辰時就歸來了。

他身上煞氣濃重,不知殺了多少人。

宿倫看他一眼,變了,還真是變了。以前那個少年,看起來兇巴巴,其實挺好糊弄的,大多數時候,別人不犯到他頭上,他不太樂意殺人。

如今人家怎麼對他,他會陰冷地毫不猶豫,加倍奉還。

這樣的氣魄,卻正是如今死氣沉沉的妖族,所需要的。他垂下頭去,眼裡漫出笑意,費盡心思,要的不就是眼前這個君主麼?

蝴蝶精叢夏今日也跟了來。

她還是和以前一樣,見了晏潮生就想獻殷勤,眼睛裡處處寫着勾人的意味。

晏潮生看了她一眼,想起這輩子的種種。

妖族若沒有這隻蝴蝶精,恐怕還真沒有今日,在風伏命手中死絕了。晏潮生對待功臣,從不吝嗇,是他做妖君幾百年來,歷來奉行的法則,於是他罕見沒有讓她滾,問了她許多妖族的事。

她都答得上來:“好着呢,大家都好着呢,我救得及時,把他們接回來,大家在鬼域都沒怎麼吃苦,只等着主上一朝歸來,號令大家,討伐風伏命。”

“嗯,”晏潮生說,“辛苦你了。”

“不辛苦。”叢夏受寵若驚,這幸福來得太美妙,歸來的妖君雖然更深沉,可是對她的態度不知好了多少。

她滿目桃花,心花怒放。知道這都是自己一手“護住妖族”的功勞。現在自己在妖族受人愛戴,連妖君也對她另眼相看。還好,還好在妖君回來前,沒有拋棄這些妖怪們自己跑掉。

想到那個三年來風雨不改救妖族的女子,她心裡一閃而逝心虛。不能讓妖君知道。

如今在妖君心裡,那人是殺了他的仇人,自己纔是他的恩人!

想到自己日後的風光,還有三年來享受的追捧,她心一狠,換上關切的神情:“妖君如今歸來,定要找當初害您性命那女子報仇!”這不能怪她,妖族天性,人不爲己天誅地滅。

千山萬水揣着一腔真心和嫁衣趕去,卻被赤水琉雙用神器殺死,不得超生,自此不入輪迴。

他垂下眼眸,聲音淡淡的,詭異有些平和。他在看自己的手,一雙沾染夠了孽障,殺孽無數的手。這不再是少年的手,它指節分明,充盈着鮮血的氣息。

他曾親手把她推入地獄,到了如今,都不會和她懺悔。他走的本就是一條不容後悔的不歸路,他遇見琉雙的時機不對,再來一次,依舊會那樣做。他喪心病狂給過她最糟糕的一切,包括愛。

好在年少時的自己,乾乾淨淨時,有資格從容爲她赴死。這份愛就不算太污濁。

晏潮生低低道:“是該報仇。”

叢夏精神了:“您決定怎麼折磨她?”

他什麼都沒說,只笑了笑。折磨報復心上人,那就讓他這樣的禽獸,成爲她夫君,讓她多生幾個孩子,想來才顯得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