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柔情

琉雙拍拍青鸞的大腦袋, 它親暱地啾啾叫了一聲。

“對了,你是怎麼救活青鸞的?”琉雙問,“從鎮妖塔中出來, 它似乎就破殼了。”

她從湖裡撈出來青鸞時, 它只是一枚沒了生命氣息的蛋, 晏潮生這個時候就有能力救活死去的妖族嗎?

“青鸞?”晏潮生看她一眼, 默認了琉雙給小妖鳥取的名字, 他不願說出以心脈給青鸞續命的事,只好說,“機緣巧合, 在鎮妖塔中尋得機緣,幫助它破了殼。”

兩人回到寢殿, 寢殿比外面溫暖多了, 明珠的光照亮紗帳, 琉雙能感覺到,自己握住的那隻手, 愈發僵硬。

晏潮生在想什麼?

縱然這樣不自在,他依舊沒有掙開她。

不過,她決定對他好一些,就像在妖宮,他曾經爲自己做的那些一樣。

琉雙抽出手, 晏潮生頓了一瞬, 垂下眸, 掌中一空, 卻似乎還殘留着她的餘溫。

不過很快, 這一點失落,不復存在, 因爲她指着那張雕花大牀說:“你去睡覺吧,前幾日你才受了傷,需要好好休息。”

殿裡只有一張牀。

晏潮生喉嚨乾澀:“不必,我妖身堅韌,不必睡覺,我在寒潭下待一晚就好。”

晏潮生如今元身已穩,真讓他去寒潭待一晚,明早就徹底凍成了冰。

她嚴肅道:“你有傷在身,不能睡寒潭。”

也不知爲什麼,晏潮生的傷,過了這麼多日都沒好,琉雙一靠近,就能聞到淺淺的血腥氣。

她把他推進紗帳:“好了,睡覺吧。折騰了大半夜,戰雪央纔給我治好身體,我也該去休息了。”

說罷,她走到外間去。

晏潮生一腔跳得劇烈的心,在看見外間的小榻時,終於不再亂跳。

他剛剛到底在想什麼?怎麼會以爲她會和自己一起睡。

琉雙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一張小榻,放在外間,上面鋪了柔軟的雲錦。而他進來,注意力全在她身上,竟然沒有第一時間發現。

晏潮生還在紗帳中站着看她,她已經爬上小榻,香甜地閉上了眼。

晏潮生也躺在了牀上,枕着自己胳膊看出去。

不知是不是琉雙在這張牀睡了幾日,四處都是她身上的香氣。晏潮生傷得不輕,本來身上哪裡都疼。此刻與琉雙這樣安安靜靜共處一室,殿內檀香幽幽燃着,他卻並不覺得疼了。

晏潮生感覺到,她開始關心他。爲他上藥,還很信任他,讓他回到宮殿住。

儘管晏潮生明白,從小到大,關心他的人,並沒有好事。騙他當他孃親、卻要燉了他的妖怪,曲意討好他的女妖,以及要剜他眼睛的散仙。

包括宓楚,送他仙甲,他們都不懷好意。

但此刻,晏潮生不願意去想這些,他刻意不去想琉雙要什麼。若他依舊敏感多疑,連僅存的這一線希望,也會失去。

不過小仙子似乎不太懂怎麼對一個男子好,他看看牀頭的披風,又看看她棲身的那張小榻。

男子纔會對女子這樣,用披風裹住對方的身子,讓出牀給對方睡。她反過來,一股腦用在他身上了,把他當作女子哄。

他棲身在一室明珠柔和的光亮裡,隔着並不遠的距離,凝望她。

夜色愈濃,晏潮生下了牀,走到她身邊去。她側躺着,一隻手的手指半握,放在臉頰邊。

晏潮生俯身抱起她,把她放到牀上。

琉雙如今恢復仙身,這樣的動作,驚醒了她,不過她還帶着幾分睡意。許是燈光太暖,琉雙睜開眼看他,眼睛裡也是溶溶暖色。

他輕輕拍拍她的背:“沒事,睡吧。”

比起小榻,牀上自然舒服許多,琉雙這段時間一直在這裡住,觸到溫暖之源,她下意識往裡面蹭蹭,閉上眼睛。切斷自己的神識,放任自己睡了過去。

晏潮生走出紗帳,去了那張小榻。

本來小榻是琉雙給她自己準備的,比女子的身量大不了多少,晏潮生躺在上面,生生委屈了他那雙長腿。只能蜷縮着。

琉雙第二日在雕花大牀上醒來,晏潮生已經不見。

琉雙坐起來,看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環境,想起上輩子一些有關晏潮生的事。

某種意義上,晏潮生真的十分勤奮,身先士卒,也很能吃苦。所以七百年後,娶了她這株仙草,便笑她嬌氣難養。

她需要柔和漂亮的燈光,會聞風而動的風鈴,漂亮的琉璃燈,柔軟的雲錦。

他們兩個,彼時還沒圓房,也沒去鬼域,就住在這裡,住在妖宮。只不過七百年後,這裡富麗堂皇多了,廣袤寬闊,不比天宮小。

晏潮生的宮殿簡單冰冷,琉雙的卻舒適極了。晏潮生本來睡慣了艱苦的地方,後來被她拽着,一同躺在她房間的雲錦裡。

她期待地問他:“怎麼樣?”

晏潮生眯起眼睛,半晌道:“不錯。”

她便歡喜不已,按着他,不許他起來,讓他躺在這裡睡。他神色古怪,漆黑的眼睛看着她,琉雙當時沒懂他的意思,還很疑惑地摸摸自己臉:“怎麼了?”

他閉眼,別過頭:“沒事。”

後來,堂堂妖君被她帶得“驕奢淫逸”,沒事不打仗時,就和她一起睡在雲錦上。

妖界的天氣若很好,從她的房間看出去,甚至能看到半邊天的夕陽,十分美麗。

新婚燕爾,那時候兩個人,卻懵懵懂懂像朋友一樣相處着。儘管後來他們不歡而散,琉雙卻不得不承認,那段在妖宮的時光,過得十分愜意溫暖。

其實晏潮生娶她的目的,早就告訴過她。

有一次她睡得迷迷糊糊,問他:“夫君,你爲什麼會娶我?”

兩界君主,怎麼會娶一株小仙草?她百思不得其解,以他當時的地位,娶什麼樣的仙子不可得?

晏潮生不答反問:“你爲何嫁我?”

她閉着眼,下意識答道:“喜歡你呀。”特別特別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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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久久不語,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一隻冰冷的大掌,卻落在她臉上。在她快要徹底睡着時,他才冷道:“因爲想要你的心。”

七百年的自己,單純地以爲這是句睡夢中聽到的情話,心裡喜滋滋的,就像她說喜歡他一樣,卻不料,他說的從來都是真的。

琉雙撫上自己的心口,這一世,晏潮生也要這顆徽靈之心嗎?

*

琉雙這幾日送出的信箋化作光影,朝外飛去。

守妖宮結界的妖將攔了她的信箋,去請示晏潮生,晏潮生問:“送往哪裡的?”

妖將說:“貌似是空桑仙境,需要收起來嗎?”

晏潮生頓了頓:“不必。”

他鬆開手,信箋化作紙鶴飛走,轉眼就消失在了眼前。

妖將擔憂地說:“您不看一下?”

晏潮生沒有看,和伏珩一起規劃妖宮今後的路。凡間入了秋,天宮傳來消息,天君死了,風伏命繼位,成爲了新的天君。

風伏命不同他只想苟且活着的父親,他當上天君的第一件事,便是點兵,直指妖宮。

這對妖宮衆人來說,不是好消息。他們人數雖然越來越多,可是磨鍊的時間不夠,很難對抗妖君。何況,這仗不能退,必須打,而且必須打贏。

只有贏了,長期以來,被壓迫到近乎怯懦的妖族,纔會真正相信,他們也有反擊仙族的力量。

若不幸輸了,這些妖族的心智,會徹底成爲一盤散沙。

也不能躲在結界內不出,太初鏡雖然堅韌,可若被天兵反覆撞擊,數月後,也會潰散,更會令人心惶惶。

風伏命坐上天君之位,卻還不太看得起晏潮生,縱然白追旭已經摺在了晏潮生手中。

打妖宮的第一場仗,他命手下一名著名的將軍率着天兵而來。

天兵即將壓境,天幕陰沉沉的,所有人臉上,都帶上了凝重之感。晏潮生並不打算等到仙兵撞擊結界,那樣妖族的心容易潰散,不戰已然生出退卻之意。

他準備待天兵還沒到,主動去百里外迎敵。

琉雙出來,遇見了整裝齊發的晏潮生,還有他身後烏壓壓的妖族軍隊。

他們連戰甲都湊不齊,穿的是自己皮毛化作的衣衫。

領頭的晏潮生,手握葬天,一身玄紅色衣衫,在一種良莠不齊的妖族中,他作爲山主,丰神俊朗,很是顯眼。

他的妖軍軍隊,這一年真的很窮。

琉雙見過他如日中天,震鑠八荒的模樣,現在看見尚且還稚嫩出征的晏潮生,彷彿看見今後輝煌的宮殿,如何從只瓦片礫建立起來,成長爲耀眼恢弘的模樣。

他沒有足夠的戰甲,訓練出來的人,卻意外聽話,排列得整整齊齊。

妖宮如今什麼人都有,還有小孩,蜷縮在女妖母親身邊,膽怯地看着山主率軍對上天兵。

晏潮生路過小孩,摸了摸小孩腦袋。

詭異的,琉雙竟然看出幾分柔情來。

伏珩低聲道:“山主,仙子也來了。”

晏潮生回眸,琉雙果然站在另一方。他沉默片刻,命令伏珩:“你帶他們先走,我說幾句話,隨後就到。”

以晏潮生的速度,要追上妖族大軍很容易,伏珩領命離開。

晏潮生走到琉雙面前,這一次,還不待琉雙苦心孤詣地拿出乾坤袋中,早早準擺好,用來套路晏潮生的戰甲。

方纔晏潮生落在小孩的那隻大掌,此刻落在了她的臉頰上。

琉雙詫異地擡頭。

晏潮生漆黑的眸,這次她看清了,是真正的柔情,比他安撫小孩還有柔軟。

他的拇指撫着她臉頰,突然說:“你走吧,陪了我這些日子,已經夠了,回空桑去,妖宮結界如今已經打開,你隨時可以離開。”

她眨了眨眼,懷疑自己聽錯了,他就這樣放過了她?不惜破壞太初鏡,取出白追旭魂魄,竟然只要求她這樣不鹹不淡地,在妖宮留了幾日。

“晏潮生?”

下一刻,他低頭,不容她拒絕的,在她額上一吻。

“走。”他冷冷地說。

他的脣微涼,一觸即分。琉雙按住自己額頭,沒料到這幾日,連牽個手都會僵硬的人,會突然這樣做。她嚇得後退一步,擡眸看他。

晏潮生罕見地坦然,對上她的目光。

有些東西,再不遮掩。琉雙竟然隱約被他眼裡的情緒燙到,她遲疑,沒有立刻上前,她覺得與他眼裡的情感比起來,自己說什麼,好像都不對勁。乾坤袋中的戰甲,也就沒能送出去。

晏潮生最後看她一眼,這一眼她讀不懂,只能看見他去追妖族大軍,頭也不回的背影。不知爲何,琉雙看了一眼他身後那些小妖們,妖族能打能扛的,全部都迎戰仙族去了。

留下的妖族,全是“老弱婦孺”。以前妖族練兵,琉雙很少看見他們,此次妖族大軍第一次出征,所有人都來送,反而來得齊全。

這些在旁的地方被嫌棄的妖怪,沒想到晏潮生都一併收了。琉雙甚至看見,一隻老柳樹妖,牙齒都快掉光了,看上去和凡人老爺爺無二。

她知道,這個時代,妖族能壽終正寢,是一件並不容易的事。

此刻他們惶惶不安。

“山主能打贏嗎?”

“聽說來的是風氏天族的兵,個個神勇。”

“山主會不會出事?我家阿南會不會出事?唉……”

沒有多少妖族,相信晏潮生能和風伏命對抗,天族的存在,就像根深蒂固的大樹,而新生的妖族,只是脆弱的蒲草。

琉雙心想,晏潮生會贏,他不會這麼容易死在風伏命的大軍下。

那個時候,琉雙並不知道,與前世不一樣的是,連晏潮生都沒有把握他能回來。

他只剩半枚元丹,修爲也遠遠不及從前,潰散了大半。

他做的最後一件事,是放過她,讓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