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心意

琉雙在弱水下待得太久, 肉身亟需重塑。

當日風伏命下弱水淺嘗輒止尚且受了傷,晏潮生也只下去了片刻,被腐蝕得只剩白骨, 唯她在弱水中待得太久, 仙身消散, 脆弱宛如嬰孩。

哪怕有少幽渡過去的靈力, 她也至少得十年才能凝出肉身。這個過程很痛苦, 少幽記得旁支一個族妹,當初被傷了仙身,用無數天材地寶來養, 依舊痛號得死去活來。

而琉雙仙體幾近透明,卻選擇安安靜靜地睡着, 不吵不鬧, 乖巧極了。

今日她終於醒了片刻, 被少幽扶着坐起來。

琉雙臉蛋蒼白,覺察手裡有什麼, 她低頭下,卻看見一隻極其美麗的玉盒,在她手中流動着淺淺的光澤。

息壤就在裡面,氣息被完全隔絕。

她驚訝地睜大眼睛,看向少幽:“這個, 是你給我的嗎?”

她沉睡時少幽尚且覺得沒什麼, 靈脈之事, 便夠他思慮。可如今他醒過來, 少幽對上她的目光, 莫名想起師尊的話。

“少主你是不是沒見過女人?不拿人家的息壤便罷了,你連泣露玉盒也白給了人家。什麼都沒得到, 反倒虧了一件舉世珍寶。咱崑崙是冤大頭嗎?”

少幽彼時沉靜道:“師尊多慮,只是不想引來過多覬覦。”

而今,對上少女水色氤氳的眸,少幽竟覺得有幾分赧意。

在仙界,贈人仙草靈藥實屬平常,可是送神器練出的玉,簡直少之又少。少幽略微錯開目光:“嗯。”

她低頭瞧了瞧:“有神農鼎的氣息,是從神農鼎中煉出來的?”

少幽雖然活了近萬年,但鮮少有和女孩相處的經歷,他幼時便是幾位師尊輪流教導,崑崙的男弟子居多,他被教導得一片正直,唯一遇見死纏爛打的風采意,也是風采意狂熱追逐。

因此面對她的問話,少幽只能繼續道:“是。”

神農鼎是三件僅剩神器中,唯一能煉製其他法寶的,但是萬年難得煉製一件,琉雙驟然想起什麼。

“少幽,我可以問問,神農鼎這些年來,統共煉製了多少件法寶嗎?”

少幽倒也沒有隱瞞她:“三件,泣露玉盒,蓮生雙魚佩,還有明璽珠。”

話音剛落,塌邊的少女目光有幾分無奈,低低道:“原來全送給了我呀。”

少幽說:“什麼?”

她回過神,輕輕笑,小臉蒼白,努力不在他面前露出痛色:“我是說,這樣珍貴的東西,不可以給我,待我把息壤拿出來,就把泣露玉盒還給你。”

他頓了頓:“你不喜歡?”問出來,見她愣愣地看着自己,少幽也意識到自己的失言,平靜補充道:“好。”

琉雙心裡早就有一個疑惑,什麼樣的摯友,會把家底都掏出來送人。

要說少幽單純,上輩子許多人事,還是少幽教她的。

包括兩人路過揚州河,兩人第一次聽見牆角,琉雙起身就要穿牆去隔壁。

少幽拉住她:“做什麼?”

小仙草凝神聽了聽:“我聽見那個女子叫得好痛苦,定有人在欺負她。少幽不是說,爲善者,當扶弱,我去幫她教訓那個男子。”

少幽臉色有些不自然,低咳一聲:“別去,你好好坐着,她……不是在被欺負。”

小仙草很信任他,乖乖坐下,卻疑惑極了:“爲何?”明明就是很痛苦的聲音。

少幽沉默半晌,才擠出幾個字:“夫妻敦倫之樂。”

“敦倫之樂?”

他命令道:“封閉聽覺,不許再聽,也不許去看。你日後……日後就會懂。”

以前在琉雙心中,少幽什麼都懂,他就如同撐起在她世間的一根天柱,她敬仰他,無條件信任他,卻發現自己未曾看透他。

“少幽,”她仰起小臉,“什麼樣的情況下,一個男子會陪着女子百年,處處教導愛護,卻不願當她師尊?”

少幽不明白她爲何有此一問,他思索片刻,答道:“許是戀慕。”師徒的名分,到底有悖人倫。

琉雙猛然咳嗽。

她咳得小臉漲紅,分不清自己那日得知晏潮生喜歡的人是自己驚訝,還是今日少幽口中戀慕二字令她震驚。

天吶,少幽他他他他……上輩子就戀慕她嗎?

不是她沒往那方面想,而是一開始,少幽就扮演了嚴肅的教導者角色,師者,傳道受業解惑,少幽是她心中無拘無束,丰神俊朗的上古桃木神君,她一株傻愣愣的小仙草,從來沒敢肖想他。

後來嫁給晏潮生,也不見少幽有何悲喜,她出嫁那日,他甚至幫着她梳髮,爲她送行。

她以前並不知道,雙魚佩和明璽珠原來那般珍貴,以爲少幽送的普通新婚禮物。如今由少幽口中,親自說出那個可能性,她整個人如同蒸熟的蝦。

徽靈之心敏感,以前喪失的羞赧,如今鋪天蓋地而來。

夭壽啊,少幽竟然……她就不該問。少幽上輩子喜歡她,這輩子呢,她悄悄看他一眼,沒了那層紗,她再也沒法像以前那樣坦然對他。

少幽低眸看她。

她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以後,從白皙的脖子到臉頰都紅透了,那份蒼白褪去,反而透出不一樣的粉色來。

少幽:“可是我說錯了什麼?”

她搖搖頭,又偷偷看了一眼他。他這輩子呢,還喜歡自己嗎?

少幽:“……”他略有些無奈,問道:“赤水仙子,如今你拿到了息壤,仙身卻受損,在人間久留不是辦法,我有一摯友,名喚戰雪央,通天地奇巧,精五行醫術,他許能幫你儘快穩定仙身,你可願隨我去見他一面。”

琉雙:“謝謝你,少幽,不過我想先回空桑。”

少幽頷首。

息壤在身,誰也不安心,只不過她得多承受好幾日的痛。

琉雙沒醒多久,又睡了過去,她的情況不太好,如今唯有昏睡,能減緩痛苦。

少幽御靈鶴帶她回到空桑,已是好幾日之後的事。

他畢竟是崑崙未來境主,到來驚動了許多人,赤水翀在大殿接見了他,彼時白氏兩位公子也在,白羽囂看見琉雙仙身都快保不住的模樣,當場發火:“即墨少主,你把她傷成這樣?”

還是白追旭畢竟冷靜,攔住白羽囂:“切莫衝動,問清楚再說。”

赤水翀命人接過琉雙。

少幽沉着解釋了一遍,赤水翀這纔看向被女兒緊緊抱在懷裡的玉盒。

空桑衆人又是震驚到不可置信,又是欣喜,赤水翀倒是看不出什麼,喜怒不形於色,只多謝少幽送琉雙回來。

“即墨少主,近日可收到天君法令?”

少幽雖然沒有回去崑崙,帶着琉雙趕路,但這件事,崑崙早有人通過傳音告訴了他。赤水翀看向他:“天君下令,斬殺世間妖族。”

赤水翀問:“天君令莫敢不從,如今空桑有不少仙兵被徵集,討伐妖族,此時崑崙應當也在執行,少主有何看法?”

少幽說:“在下只是崑崙弟子,此時應當父親決策,少幽不敢妄言。”

赤水翀難得一笑:“即墨賢侄,倒是遠遠比小女沉得住氣。”

少幽也一笑:“赤水伯父過譽。”

赤水翀屏退衆人,沒了一境之主的架子,衝他和藹道:“我從未想過,琉雙真能帶回來靈脈。”

這個時候,他眼裡欣慰,又透着幾分自責。

“她一個嬌寵長大的女兒家,傷成這樣回來,作爲父親,是我沒有保護好她。多謝你,護送她回來,即墨賢侄,也多謝你,沒有傷害她,拿走靈脈。”

少幽擡手,沉默行了一禮。

“我知曉,崑崙如今的情況並不樂觀,你和即墨老友,也舉步維艱。我聽聞你去了四海宴,後來又中途離席,你們仙境世代擅占卜,應當也是覺察到了靈脈現世,爲靈脈而去。在此之前,你可是有意與風氏聯姻?”

少幽知曉瞞不過赤水翀,道:“是。”

“如今你是何想法?”

少幽垂眸開口:“崑崙需要靈脈解燃眉之急,仙族在此時徵兵,更是雪上加霜,若與風氏聯姻,能解燃眉之急,少幽願意一試。”

赤水翀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

“隨着天君密令下達的,還有一道口諭。”赤水翀道,“太子風伏命,似乎對小女琉雙有意,以風采意之名,邀她去天界小住。”

少幽擡眸。

赤水翀眼底閃過一絲冷意:“風家冷血無情,太子比天君更甚,他要琉雙,如今空桑已經沒了靈脈之急,我自然不會同意。”

赤水翀看向他,微微笑道:“少幽,先前琉雙莽撞,多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但是,她現在長大了許多,也乖了不少。雖然之前因爲她胡鬧,你們的婚約作罷,但如今若你有意,不妨再問問她……”

他最後一句話沒有說完,少幽卻難免跟着往下想。

不妨問她什麼?

赤水翀哈哈笑道:“來,自你幼時,伯父再難見到你,好不容易來空桑,伯父定當盡地主之誼。”

少幽無法再繼續深想,收回心緒。

第二日,赤水翀得知少幽的好友可以幫助琉雙療傷,也不忍女兒受苦,同意讓他帶琉雙離開,紫夫人淚眼婆娑要跟着去。

少幽只好如實說:“戰雪央不喜人多。”那人脾氣臭,願不願意救琉雙,還不一定。

他們前腳剛走,一個仙兵匆匆回來報信。

原來圍剿妖山的仙兵中,有部分,也是空桑的仙兵。

赤水翀聽得心裡一沉。

“鎮妖塔坍塌後,世間竟然還剩大妖?”

並且手段殘忍暴戾,把仙族殺得片甲不留!這幾日去那座妖山的,統共有三批仙兵,一個都沒能回來。別說肉身,連靈魂,也被那山主冷酷焚燬。

想到靈脈枯竭時,曾顯露的妖氣,赤水翀明白定有問題,他當機立斷:“讓所有仙兵遠離那座妖山,把白追旭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