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面目全非

宿倫嘆息一聲,沒有回答。

琉雙沒強求,畢竟她要問的人也並非宿倫。她只是不明白,若晏潮生不愛她,又爲何要娶她?

宿倫帶着她回去,靠近鬼域宮殿,琉雙看見許多妖使陸陸續續往外走。若是以往,她大概不會關心這些,今日很特殊。

往年晏潮生誕辰,熱鬧非凡,九頭鳥合歌,尾羽如虹霓,觥籌交錯。今天宴席的華美佈置還在,宴會還未開始,妖使們卻被遣散着離開鬼域。

長歡焦急地等在殿前,見了琉雙,擔憂地道:“娘娘,您怎麼受傷了?”

琉雙白嫩的脖子上,一道青紫的掐痕看上去分外猙獰。

琉雙沒有回答長歡,盯着那些離開的妖使看。

晏潮生非常重視這一天,倒不是他多麼在意過生辰,而是這些年他駐守在鬼域,爲鬼界征戰,無法顧及妖界。於是大妖們推選出妖使,在這一日來到鬼域,一來爲妖君陛下慶賀誕辰,二來稟告妖界內大事。

清晨她央着晏潮生獨處片刻,被他拒絕,而今他卻遣散妖使。

百年來,他第一次破例。

有些什麼東西撥開雲霧,露出朦朧雛影。

宿倫一見琉雙注視那些離開的妖界使者,就知曉不好。他道:“娘娘,這裡魚龍混雜,咱們先回去。”

琉雙攏緊披風,抿緊脣瓣,第一次沒有聽他的話,不再乖乖巧巧,反而往妖使中走去。

她踩着臺階,拾級而上,紫衣飄揚,身邊是被命令離開的妖使們,她置身其中,昔日閉目塞聽,如今俗世嫋嫋,全部傳入她的耳朵——

“妖君爲何取消宴席,讓吾等離開。妖界許多事還未稟,延誤了怎麼辦?”

“這你們就不知了,風伏命那小子向來都不敢招惹妖君,此次發兵鬼域,只因爲一個人,他的那位宓楚天妃。”

“哦?宓楚天妃,那位被稱爲仙界第一美人的仙子?”

“正是,據說這位天妃娘娘,數百年前,與咱們妖君有過一段風花雪月,還險些嫁給我們天君。”

“此話當真?”

“自然不假,當初若不是風伏命那小子從中作梗,宓楚天妃恐怕早就嫁給妖君,成爲咱們妖界王后了。”妖使曖昧笑道,“這麼多年過去了,沒想到妖君對她依舊有情,這些年四海征戰,籌謀數百年,終於從風伏命手中奪回天妃。”

“宓楚天妃也是個性子烈的,爲了和妖君在一起,跟隨妖君回來,竟然跳入傳世鏡,導致神魂受損,險些魂飛魄散。妖君把她救出來,四處爲她尋找安魂的靈物,只不過宓楚天妃的本命玉竹沒了,身受重傷,凝聚好的魂魄,隨時有再次散去的危險。”

其他人恍然大悟:“安魂需靜養,不容吵鬧,怪不得妖君下令宴席散去,來日再議,恐怕是宓楚天妃的傷疾犯了。”

“數百年離散,失而復得,妖君可真是寵愛她。”

風吹起琉雙身上的披帛,層層疊疊,輕紗翻飛,她置身於渾濁妖氣中,第一次聽到這麼多她不知道的故事。

妖怪們一個個都走了,她身後那扇鬼域宮殿的門,也緩緩闔上。最後宮殿一片安靜,只有長歡與宿倫陪着她。

她坐在石階上,失神地捧着手中的束帶。上面的仙靈之氣被鬼域的鬼氣侵蝕,早就消散了。

宿倫不知道她聽了這些在想什麼,說:“娘娘,別聽這些烏合之衆一面之詞,妖君少年時,並不如現在這般聲名浩瀚,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仙門弟子,那段過往除了他自己誰都不知曉,如今這些傳言,只不過妄加揣測。”

長歡也低聲喚道:“娘娘。”

“你們不必爲我擔心。”琉雙蒼白着小臉笑了笑,看向宿倫,“謝謝你,宿倫大人,百年來,哪怕是騙着我,也讓我過得滿足開心。我不會想不開的,我只是有些難過,他……他原來並不喜歡我。”

“樹爺爺說,天地姻緣,自有定數,沒法強求。百年夫妻,我要聽的,我相信的,定然得從他口中親口說出,而不是聽旁人的議論。”

宿倫張了張嘴,看着她壓住眼淚,明澈清透的眼睛。

到了現在,她依舊相信晏潮生,不會因爲旁人說什麼,便徹底否認這個人。

宿倫沉默下來,從前他作爲晏潮生的謀士,初初接近琉雙,來爲自己謀一個更好的前程時,其實不太看得起她。

她靈力低微,人又傻,說什麼都信,帶去什麼不值錢的她都喜歡,極其捧場。她性子好,盈盈柔軟又愛笑。

這般沒有威信和實力的妖君妃子,宿倫面上恭敬,心底卻微微譏嘲,認爲她配不上兩界君主晏潮生。

可百年時光如白駒過隙,匆匆而過,他開始真正瞭解她。

她心思純粹,美好明麗,縱然被冷待,可她樂觀如斯,在鬼域種出一小片花海和參天鳳凰木。被辜負,不自怨自艾心生怨憤,也不輕易聽信旁人對晏潮生的議論。

她得知宓楚天妃的存在,沒有歇斯底里,也並未醜態畢露,而是用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壓住淚意,等晏潮生一個答案。彷彿只要他解釋,她便給予夫君信任。

宿倫躬身,這一次是用對待君王的禮儀:“娘娘會很幸福。”

百年來,他唯一一次沒有巧舌如簧,而是簡單的祝福。

你這樣好,誰又會真的討厭你呢。

*

長歡幫着琉雙洗漱好,發愁地看着她頸間的傷。長歡是鬼修,修習的功法大多陰毒霸道,沒有學過治癒一術。

宿倫大人只是謀臣,爲了避嫌不會碰她肌膚,於是這道刺目的痕跡,一直沒有散去。

琉雙說:“沒關係,已經不疼了,只是看起來嚇人。你與禁地守衛說,若妖君治好了宓楚天妃的傷,可否回來一趟,我有話與他說。”

“奴婢記下了。”

長歡離開後,琉雙用雲香絲被子蓋住自己,蜷縮着身子,輕輕顫抖着,慢慢任由眼淚浸溼絲被。

她沒有和任何人說,今日被一衆鬼修包圍時,她到底有多怕,他們不懷好意的笑聲,腥臭的體味,還有無數朝她伸過來的手,慘白可怖的臉,全都令她恐懼極了。

與宿倫大人說的那番話,並非她心中所有的想法。她其實很難過,她死死按住心臟,才能止住那幾乎快要溢出的難過和傷心。

活了上萬歲的樹爺爺說,世人貪嗔癡,最難過的當初情之一關——

你愛一個人,那人卻不愛你,你若自己都不珍重自己,就會變得很可憐。

琉雙不想變得可憐。

她天生地養,自從出世以來,到如今攏共不過兩百歲,對於那些活了千萬年的仙妖神魔來說,她實在太小了。她卻從不覺得自己渺小,反而開心充實,她的一百年用來學習人□□故,懵懂長大。另外百年,全部用來愛晏潮生。

對妖君晏潮生來說,這一百年,或許只是眨眼間,征戰無聊時的消遣。可對於琉雙來說,是她的半生。

琉雙捂住脣,努力把哽咽聲壓下去。她想要更加堅強一些,至少等晏潮生回來,即便回答從來沒有愛過她,她也能落落大方地離開他,告訴他:她沒關係的,百年過去,她已經不像才化形時那般無知脆弱,她一直在努力長大,想要獨當一面。

將來哪怕真的離開他,她也可以獨自吞嚥消化傷心和難過,還能笑着對他說一聲珍重。

然而這樣一個夜裡,她回到家,就像蝸牛躲進自己的殼,千紙鶴被柔風吹得飄飛,每一縷燈光都透着安撫,她忍不住抽泣。

平生纔會相思,愛晏潮生這件事,她用盡了所有的溫柔與心意啊。

這一夜鬼域逢幾十年難得一見的陰年,換作人間,就如同六月飛雪奇景。在鬼鴉啼叫下,夜半時分,鬼域淅淅瀝瀝下起了一場雨。

與人間的雨水不同,鬼域的雨是黑色,夾雜着濃烈鬼氣。

鬼域鮮少下雨,對於鬼來說,這樣的雨水是難得的天降甘霖,對於仙和其餘萬物來說,不亞於腐蝕之毒。

琉雙推開窗,看見院子裡的花海沐浴在雨水之下,全部奄奄一息,根脈被侵蝕。

她連忙道:“長歡!”

並沒有人應她,長歡不知去了何處。呼呼的罡風直刮,地面頃刻便積攢了薄薄一層黑雨。萬籟俱寂,連鬼鴉都不見了,天地間彷彿只剩她一個人。

到了此刻,她才知道嫁給晏潮生做妃子這件事,她做得多麼失敗,除了長歡與宿倫大人,還有平日冷着臉的伏珩將軍,她鮮少認識其他人,連求助都顯得蒼白無力。

她賦予生命的萬物,就在眼前慢慢凋零。這些都是她的回憶,她存在過的證據。

縱然琉雙與鬼域格格不入,可來了百年,這片小小的天地,幾乎成了她的家。她站在廊下,看着精心呵護的院子在暴雨之下面目全非。

直到院中那顆高大的鳳凰樹,也開始收起了枝條,透明得快要消失。琉雙終於忍不住披上斗篷,跑了出去。

她張開雙手,指尖才恢復些許的嫩綠色仙力,源源不斷地朝着鳳凰樹涌去。

這樣的舉動只能延緩它被侵蝕,沒法真正救它,琉雙試圖找出什麼爲它擋雨,可是在鬼域,仙力顯得孱弱又渺小,即便她凝出了結界,片刻那結界就碎裂了。

沒人幫她,原來她連凝出遮風擋雨的結界,來保護這個院子都做不到。

雨水落在她身上,腐蝕的疼痛令她悶哼一聲,跌倒在地。那一刻,她終於有些明白樹爺爺當年說的話,仙草應當生活在仙子理應存在的地方,吸收月華朝露,不忘大道,踽踽修行。

而非爲誰停下腳步,畫地爲牢,放棄向前。

她救不了幾十年來精心營造的點滴,如今跌坐在雨水中,她連自己都救不了。

琉雙努力想要爬起來,森然鬼氣卻開始侵蝕她的身體,讓她的脣開始發烏。

疾風驟雨中,有人踏着風雨,黑氣一閃,來到她身邊,把她從地上抱了起來。

第一次,琉雙覺得自己的體溫還不及他,她被鬼氣侵蝕的身體瑟瑟發抖,竟然覺得晏潮生身體都是暖的。

“怎麼,連活都不想活了?”

琉雙從來沒聽過晏潮生用這樣冷怒急促的語調說話。抱着她的男子手臂,緊得令她骨頭都微微發疼,就像恨不得勒死她,緊得令琉雙生出一種錯覺,他並非全然不在意她。

她看向院子,大雨之下,本就是因她靈力催生出的萬物,什麼都沒留下。彷彿幾十年,它們都不曾存在過。

今後,鬼域還會有她喜歡的色彩和地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