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再遇

指尖藍火熄滅以後, 又被琉雙點亮,她湊近了看,確認自己沒有看錯, 真的是未來的妖君晏潮生。

冤家路窄, 一來就遇見最不想認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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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雙記得, 宿倫大人說過, 七百年前, 晏潮生年少時,曾經拜入空桑學藝,掐指一算, 大抵就是這段時間。

只不過如今的晏潮生看上去稚嫩太多了,少年髮帶鬆鬆垮垮, 整個人狼狽不堪。他墨發鋪開, 趴在蓮花臺上, 肌膚蒼白,四肢以一種奇怪的姿態扭曲着。

看得出白羽囂下手極狠。

琉雙注意到, 他略微散亂的衣襟下,肌膚被片片蛇鱗包裹着。這些漆黑的冰冷蛇鱗猙獰難看,還有幾片朝外翻着,正汩汩流着血。

她有些意外,記憶裡, 她沒有見過晏潮生身上有這樣的鱗片。

琉雙支着下巴, 雙眸明澈打量晏潮生, 心裡卻冷冰冰的。

她前世的夫君, 哦不, 前夫。她還記得,上輩子她很喜歡這個人, 心甘情願陪他在鬼域生活了百年,種出一片燦爛的花,在又冷又孤單的山峰等他回家。

他卻最後連少幽給的明璽珠都沒留給她。

也不知她死那日,他知道以後會是怎樣的情形,有了宓楚,他應該也不會再想起她。

沒了心,人就聰明起來。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琉雙跳出局中,客觀分析,頓覺晏潮生這人挺壞。

他不愛她不要緊,可是他既然有喜歡的人,那一開始就不該欺騙她,把她當作一個替身。後來因爲他心愛的宓楚,導致自己被抓走,只能捏碎心逃離天界回家,從而魂飛魄散。

前世已成過去,愛與恨,沒了能感知一切的心,都沒意義。

琉雙摸摸胸口,再見他,這具身體的心,跳動得不疾不徐,就像在冷靜分析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琉雙重活一回,知道許多將來註定會發生的事——

晏潮生將來會覆滅空桑。

若要阻止事情發生,保護原主的家,最簡單的辦法,是這個時候殺了他。沒有晏潮生,仙境自然不會覆滅。

念及此,琉雙指尖凝聚出幽幽藍焰,抵上晏潮生的脖子。

好一會兒,琉雙收回手。

不太妥當。原主愛闖禍,可是膽子小,別說殺人,境主罵大聲點都能把她罵哭。白羽囂把人扔進來,過一段時日自己出九思潭,若是境主親自來接她,發現她殺了人,肯定知道自己不是原主,到時候就完蛋了。

雖然琉雙不大待見晏潮生,可是好不容易得來的生命,總不能給他陪葬。

少年身上的血腥味太過濃烈,琉雙嫌棄地離他遠了點。

琉雙看看四周,蓮花座漂浮在潭水之上,她伸出腿,打算趁晏潮生沒醒,悄悄把他往潭水中踹。

九思潭是化霧之水,淹不死人,等他泡乾淨了,白羽囂回來,她就讓白羽囂趕緊把晏潮生弄走。

琉雙小巧漂亮的淺紫鞋子,才蹬上少年的肩膀,他睫毛顫了顫,睜開眼睛。

黑暗中,琉雙連忙縮回了腳,與曾經的晏潮生相處久了,她下意識以爲他還是呼風喚雨的妖君。

她心道,敵不動我不動。

琉雙有意觀察晏潮生的反應,輕輕一眨眼,明眸中流光滑過,在這樣的環境下,琉雙足以看清晏潮生的舉動。

少年晏潮生沒有擡起頭來看她,他掙扎着,把斷了的手臂努力往回縮,似乎要完成什麼動作。他十分吃力,經脈處流下的血跡染紅蓮花臺。

少年渾然不覺,眼尾發紅,咬緊牙關,帶着執着之意。血跡蜿蜒,晏潮生顫着身子,終於把手臂收了回去,琉雙聽見骨頭摩擦聲,毛骨悚然,看着都覺得疼。

最後少年用兩隻斷手,哆嗦着整理自己散開的衣襟。

開合的衣衫重新被拉上,醜陋的蛇鱗再也看不見。他似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額上全是冷汗,劇烈地喘着氣。

蓮花臺染上他的血,花瓣微微開合,似在水中顫抖。

琉雙瞥一眼潭水,淺淺紅色層層暈開。琉雙心裡冒出一個很壞的主意,如果告訴晏潮生,她早就全部看見了,不知道他會不會一口血噴出來,原地死亡。

想到他不能死在蓮花臺,琉雙極力按捺住了蠢蠢欲動的心。

琉雙見證完晏潮生合攏衣衫的動作,被他身上的血腥味薰得頭暈窒息。

白羽囂把他折磨得很慘。

他實在太髒了,一身衣裳不知道穿了多久,不僅髒,血腥氣才更是災難。

琉雙屏住呼吸好一會兒,本來打算漠視,但快憋不下去了,嫌棄得不行,只好開口:“我給你用清潔術清理一下?”

少年肩膀顫了顫,好半晌,冷冰冰說:“不勞少主費心。”

喲,竟然又是一個原主的熟人。

聯想到晏潮生是白羽囂口中的“小妖孽”,琉雙終於記起來——

拂柳說,赤水琉雙悔婚後,從崑崙回來空桑,撞見一名守山門的弟子,弟子要搜她入山腰牌,覈查身份。

赤水琉雙匆匆逃離空桑仙境,哪裡記得住帶上自己玉牌。

玄衣弟子冷着臉:“無玉牌,不得進入空桑。”

赤水琉雙說:“我是空桑少主!你膽敢攔我,讓開!”

“我沒見過少主。”少年手中棍子一橫,“不聽你片面胡言,有玉牌則進,無玉牌離開。”

赤水琉雙試圖賄賂他,他冷笑一聲,一棍子打了過來,就砸在她拿着靈石賄賂他的那隻手上。

這下嬌生慣養的少主徹底生了氣,哪怕白氏一族的大公子,平素都把她捧在掌心疼,一個給空桑仙境守門的,竟然敢對她動手,她當即想要硬闖。

這弟子卻並非善茬,在廢柴少主手下過了數十招,竟生生把她逼出山門之外。

赤水琉雙頂着一張幻化的臉,氣得哆嗦,又止不住羞惱,她堂堂空桑少主,竟然打不過一個守門的!

眼見拂柳的身影出現,赤水琉雙乾脆眼睛一閉,關閉靈識,把自己昏迷的事,賴在這個不知好歹的可惡少年身上。

赤水琉雙早早打算好,回來就關閉靈識逃避責罰,還順帶牽連了一把這少年。

誰知赤水琉雙昏睡以後,再醒來,芯子就換了人,變成現在的琉雙。

琉雙想起不久前夜裡,白羽囂闖進來,說幫她教訓小妖孽,頓時忍不住嘆氣。

原來晏潮生就是那個連少主都敢打的倒黴弟子!

旁人不知道怎麼回事,她和拂柳卻清楚,這事對於晏潮生來說,簡直是無妄之災。他守衛山門,盡職盡責,如今因爲背上傷害少主的罪名,被白羽囂折磨成這樣。

晏潮生不恨自己和白羽囂都不可能。

這下好了,不僅爲了空桑安危要除去他,新仇舊恨下,爲了自己好好活着也不能讓他活。

晏潮生是修煉奇才,等他變成妖君,自己修煉一萬年都打不過。

現在雖然不能動他,等出了九思潭,她立刻想辦法。

琉雙觀察了良久,晏潮生看上去好像真的很弱。

這就好辦了,還商量什麼呀。琉雙直接把他拖過來,一個清潔術整理乾淨。

空中血腥氣散去,總算好聞起來,琉雙身心舒暢,滿意地鬆開他,少年被她這麼一通折騰,臉頰染上一層薄紅,不知是羞是氣,他胸膛起伏大了些,睜開眼睛冷冷看着琉雙。

他的瞳孔帶着淺淺的銀色,四目相對,琉雙知曉,恐怕他也能在黑暗中視物。

琉雙下意識以爲他要罵人,可是半晌,少年的脣動了動,愣是沒說出一句話。

琉雙無趣地垂下眼,她不再分出精力給他,乾脆坐得遠遠的,繼續修煉。

少年一言不發,十分安靜。

兩人原本相安無事,可是沒一會兒,琉雙感覺到鞋子沾上濡溼的東西,血腥味又起。琉雙睜開眼,看見晏潮生身下重新滲出來的血,都流到她腳邊來了。

琉雙深吸一口氣,妖族好像有很多血,只要吊着一口氣,就不會死。

這樣一來,過一會兒,他的血必定會流滿蓮花臺,糊她一身,反反覆覆,無休無止。

琉雙一個激靈,被那副血海浸泡的畫面搞得全身發毛。

噁心感促使琉雙趕緊挪過去,伸出手覆蓋在他身體上方。先止血,不能讓晏潮生打擾她修煉,不然被關着出不去,豈不是要在這裡對着他一輩子。

她不是仙草了,不喜歡和他待在一起。

掌中柔和的綠色光芒籠罩着他的身體,修復晏潮生的傷。琉雙一治,立刻發現晏潮生的境況有多糟糕。

他四肢被扭斷後,又被挑了經脈,心肺出了血不說,還斷了數根肋骨,修爲也被廢了。

好不容易,總算止住了血,但她不會幫他治別的傷。琉雙離他遠遠的,給自己施了一個清潔術。

整個過程,晏潮生一聲不吭,任由她擺弄,若非他偶爾抽搐一下,琉雙還以爲他已經沒氣了。

琉雙這回閉上眼,再不受任何侵擾。

*

晏潮生被扔進蓮花臺時,心中很絕望,他知道白羽囂捉了自己羞辱,是爲了給九思潭中這個廢物少主解氣。

他忍住不去想即將會發生的事情,闔上眼眸,生怕泄露眼中憎恨。

被傳世鏡送入蓮花臺時,他幾乎以爲這是自己的死期,開始回憶這輩子少有的、乏味的經歷。

他身負妖脈出生,自有記憶開始,他和一羣小妖怪,生活在一片山林。

說來奇怪,所有妖都有原型本體,比如虎妖的本體是老虎,豹子精可以變成獵豹,連鳥妖,都有自己的本體,只有晏潮生沒有。

他有意識時就一副凡人男孩七八歲大的模樣,以前的記憶全沒了,除了身覆漆黑鱗片,看上去與凡人無二。

妖怪們向來以實力爲尊,晏潮生模樣看上去柔弱可欺,所有妖怪便都想從他身下撕下一塊肉。

晏潮生已經想不起來那些艱苦的日子,都是怎樣過來的。他討好逢迎大妖,任由他們踩在他弱小的脊背上。屢次奄奄一息,還掙扎着給人磕頭。

他忍辱過來,掙扎活下去,不怕辛勞,不怕吃苦,日夜不停地修煉,終於,他的法力比山林大多數妖怪強,不用被人踩在腳下,也不用擔心會被吃掉。

可漸漸的,他越長大,需要的食物越多,胃裡像個無底洞,山林中能跑能動的被他吃光,他餓得難受,想要去別的地方尋找吃的,收服的妖怪小弟們攔住他,個個搖頭,說不可以。

他們說,如今這世間,仙界爲大,自上古帝君相柳沒落後,散落八荒的妖怪們,個個夾着尾巴度日。

神仙們看不上法力低微的他們,不屑於收服他們,可若他們敢沾染其他土地,不說仙人們,光是道士,都會收了他們。

晏潮生只好忍住飢腸轆轆,依舊蹲在山林修煉。

但不是所有妖都像他這樣能忍,終於有一日,有妖怪踏出山林,沒多久,就在道士的符紙下,慘叫着化作飛灰。

一日又一日,山林的妖怪越來越少。

晏潮生不再坐以待斃,他出去找出路,幾隻跟着他的妖怪同他一起,戰戰兢兢走在人世間。

他們認真做了僞裝,但沒想到,還是遇上了道士,晏潮生一開始不欲傷人,他知道一旦殺人,就是一條血腥的不歸路。他被關在籠子裡,聽見道士們輕蔑嘲笑。

“以爲穿上衣衫就能當凡人,畜生就是畜生,註定爲非作歹,爲禍蒼生。生來低賤,也就死後,還有點價值。”

道士們看過去,妖怪們瑟瑟發抖縮在籠子中。

“這個皮毛不錯,許是能練一件護體法器。咦,那個妖怪的牙齒許能作利器。”

“師兄,還有這個小崽子,沒想到運氣不錯,逮到一隻人蔘精,燉了必定功力大增。”

輪到晏潮生,爲首的道士皺眉打量了一會兒:“別無所長,把他眼珠摳出來,再挖了內丹吧。”

晏潮生眼裡泛出血腥和冷意,他掰斷籠子,那是他第一次殺人。

道士們的血在他腳下淌了一地,道士們死了,晏潮生被各大修仙着追殺,說他惡貫滿盈,劣根不改。

晏潮生屢次逃出險境,但身邊的妖怪們卻沒有他這般好運。他們追隨他,晏潮生卻沒有能力讓他們吃飽,更甚至,沒辦法保住他們的命,殺了小道士,總會來老道士。

依舊應了當初的命運,有妖被剝了皮,有些被拔了牙,最慘的,便是挖了內丹,鎖住魂魄。

最後一次,身邊的小妖爲了救晏潮生,全部死了,只他一個人活了下來。

晏潮生搶到一隻小狼妖,揹着他逃跑,狼妖眼眶裡帶着淚,氣若游絲說:“老大,你去修仙吧,聽說妖也可以修仙,修了仙,就能活下去,不用挨餓受凍,也不會被所有人覬覦內丹,能做一方帝君,受萬千香火供奉。老大,你今後要兇一點,兇一點,別人才怕你。”

說罷便在晏潮生背上斷了氣。

晏潮生沉默點頭。

那以後,他開始努力求仙問道。小狼妖的話在耳邊,晏潮生受了許多苦,碰了無數次壁,終於,三年前,空桑仙門大開,要在八荒廣收弟子。

晏潮生匍匐在他們腳下,把頭都磕破了,終於換來一個測試的資格。

他心生嚮往:若能拜入一位師尊門下,從此就能受到尊敬,踏入仙途。

晏潮生通過重重考驗,比所有新弟子法力都強,卻在測驗血脈時,那人搖搖頭:“妖脈弟子,只可幹雜活,不可拜入仙門,你要麼自行離去,要麼站在那一處,等候安排。”

晏潮生心裡生出無盡失望,到底沒捨得走,領了牌子,選擇留在空桑。

他被分配去守仙境入口,他聽說,三年後,空桑會有一場大比,只要是空桑弟子,哪怕是最低等的弟子,若能參加,有優異表現,或許被幾大家族的仙尊們看上,有機會破格收入門下。

爲了這個機會,晏潮生不顧寒霜雨露,日日守在空桑入口,兢兢業業守衛空桑仙門。

晏潮生害怕出半點差錯,丟掉這個寶貴的機會。

有時候他擡頭,仙氣嫋嫋,往上看是萬重天,是能長長久久地活着,屬於一個男人的無上野心。而一旦低頭,往下便是無盡深淵,是那些死在他身邊、被挖了內丹的累累骸骨。

晏潮生不想步小狼妖后塵。

他要贏大比,哪怕最後一個仙力不怎麼高強、地位也不高的仙君願意收他做弟子,他也會感激不已,一定好好侍奉師尊。

春來秋去,抱着這一線希望,眼看這一日越來越近,卻什麼都被毀了。

因爲攔了一個身份不明的女子,他日夜不停修煉出的修爲被廢,經脈寸斷。

多可笑,只因她是少主。她是天上雲,他是任人踐踏的地上泥。

被扔下來,感覺到她的打量時,晏潮生趴在地上,控制住自己憎恨的雙眸。 Www◆тт kán◆CO

熬過那麼多風霜雨雪,人間數不清的悲苦歲月,連修真門檻都沒摸到,就要這樣死了嗎?他心中痛苦又不甘。

赤水琉雙會怎麼對他?

乾脆利落地灼魂,還是像白羽囂那樣慢慢折磨?

沒多久,一隻秀氣小巧,繡着灼灼海棠的鞋,踩在他肩膀上,就要用力蹬的時候,晏潮生睜開了眼。

晏潮生不願把自己難看的軀體暴露於人前,不論是誰。他知道,在所有人眼裡,這具包裹着蛇鱗的身體並不好看。

想起那些道士看着自己漆黑蛇鱗嫌惡的目光,反正也要死了,世上還無人會替他殮屍,不妨死得體面些。晏潮生咬牙整理好了衣衫,這纔有空應付她。

入目一張令人作嘔的醜臉。

都說仙界出美人,也的確如此,晏潮生守在空桑,來來往往,見過不少好看的仙子。

可眼前這個,上古高貴的赤水氏,卻醜得令人一言難盡。

也不怪晏潮生不信她是空桑少主的話,換作任何長了眼睛的人,恐怕都不信。

傳聞空桑少主,年紀雖小,卻是萬年難遇的美人,姝色無雙,這張臉,也當得起姝色無雙?

晏潮生強忍疼痛,都做好和她同歸於盡的準備了,卻不期然,聽見她說,“我給你用清潔術清理一下。”

聲音清脆,如珠落玉盤,好聽極了,和她的臉半點不符。

晏潮生不知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他深知赤水琉雙和白羽囂都又毒又壞,他當即出言拒絕。

本以爲她會暴怒,沒想到她眨了下眼,就此作罷。

過了好一會兒,她突然又把他拖了過去。

晏潮生全身緊繃,看來她仍有折磨人的興致。他心中冷意氾濫,十分憎恨自己此時的無力。

要是能更強大些就好了,又強大又兇狠,今日就不會心高高懸起,任她擺佈。

她掐了個決,晏潮生等待着身上疼痛來臨,白光閃過,他髒污的衣服乾乾淨淨,血漬也沒了。

晏潮生無法控制地,大口地喘着氣。

意識到少女沒有折磨他,反而施了一個清潔術,晏潮生擡起眸。

漆黑的九思潭,在晏潮生眼中和白晝並無區別。他看上去冷冰冰的妖瞳足以忽略一切黑暗,本來黑暗才應該是他生存的地方。

她沒有碰他,給他在狹窄的蓮花臺留出一片空地,兀自修煉去了。

晏潮生有片刻不解,就這樣?

他等待好一會兒,也不見她有別的動作,疲憊和疼痛侵襲,晏潮生無力地垂下長睫。

比起被扔下來前,身上舒服乾淨了不少。

晏潮生沒出聲,只要赤水琉雙不想起自己,也許他能活下去。

沒想到過了一會兒,她又來了。

晏潮生握緊拳頭,他憎恨這樣提心吊膽,把命運交給別人的感覺。

一如當初小狼妖和其他妖怪的死,他什麼都做不了。

絕望與恨意讓他忍不住思索,若是自爆沒了修爲的內丹,夠不夠讓她也受傷?

死了也得咬下她身上一塊肉。

可是還沒等他自爆內丹,少女掌心光芒柔和,覆蓋在他身上。晏潮生如置身在輕柔水霧中,綠芒拂過的地方,一點點平息了他的痛楚。

他的身體因爲治癒而不自覺顫抖,銀色冷瞳劃過一絲惱怒和茫然。

她到底想做什麼?把他害成這樣,毀了他最後的希望,現在不僅給他清潔,劃出一小塊地盤讓給他,還爲他治白羽囂弄出來的傷。

他緊握的拳頭髮疼,直到身上不那麼痛了,晏潮生依舊沒有明白她的用意。

真的不殺他嗎?

他的血止住後,在蓮花臺上待了三日,不動聲色地觀察她。晏潮生清楚,赤水琉雙雖然法力低微,可她到底有赤水氏仙脈,如今想殺他很容易。

她閉着眼,一張臉怎麼看怎麼難看,唯有長睫,如扇輕盈。

晏潮生隱隱有種感覺,她或許連他在旁邊這件事,都忘了。

晏潮生瞳孔變幻,因傷重化作銀色的瞳孔,在傷勢好轉一些以後,終於能變成正常的漆黑。

他垂下頭,心中充滿警惕與憎惡,她與白羽囂一唱一和,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打一棍子又給顆甜棗,必定有所圖。

不管是什麼,他冷冷地想,她不可能得逞。

*

對琉雙來說,如今修煉是生命中頭等大事,她沒有關注晏潮生打量她的眼神,一心一意觀察原主的靈髓。

對於天生仙脈來說,靈髓決定了一個人的資質根骨,靈髓顏色越純淨,根骨越好。

琉雙分出一絲仙力,探查原主的靈髓,原主的靈髓是純淨的冰藍色,淡得幾乎看不出來,快要透明。

靈髓會越修煉越明亮,這樣淡的靈髓如同明珠蒙塵,無法發揮出赤水氏仙脈本身的實力。等日後它越發明亮,就可以越來越強大。

琉雙努力吸納仙力充盈它,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了效果,彷彿有一隻手,將上面的灰塵拭去。

琉雙欣喜自是不提,她身上泛出淺淺一層冰藍色霧氣,輕如絲絮。

過了一會兒,琉雙發現情況不妙。

她雖然能往身體裡容納仙力,卻不能很好地調度它們。體內仙力亂飛,一時間蓮花臺彷彿飄散着藍雪。

琉雙有些後悔,不該修煉得這樣急切,原主的身體習慣了不疾不徐,現在修煉進度加快,身體無法適應,隱隱有生出心魔的趨勢。

琉雙努力試圖控制暴動的仙力。

想到上輩子最精通治癒之術,她只好試着把仙力轉化成柔和的治癒之術。

對面,少年低低一聲悶哼。

琉雙睜開眼,看見蓮臺另一邊的晏潮生十分狼狽,他在她暴動的仙靈之力下,本就沒有接好的筋脈疼痛不堪。

這些仙力如刀,一點點反覆割裂着他的身體。

想來他忍了許久,終於忍不住了,才悶哼出聲。

眼見少年手背青筋鼓起,試圖去攻破蓮花臺,琉雙連忙說:“別動!”

她處在靈髓受損的關頭,九思潭可不能出岔子。

可是讓人家一動不動承受痛苦,顯然很難做到。

琉雙想想宿倫一本正經騙自己的樣子,當即看着他,說道:“你忍忍,你不想續上經脈,重新修煉嗎?”

他嘴角溢出一聲冷笑。

“少主既然把我害成這樣,爲何還會幫我?”

琉雙不敢讓晏潮生髮現,自己靈髓在經歷巨大考驗,這個時候她若能控制好仙力,不損傷靈髓,日後修煉會很快,若不能,靈髓受損,好根骨也壞了。

她咳了咳,柔聲說道:“我意識到自己錯了,不該那樣對你,我後悔了,真的,回來以後我一直在昏睡,不知道白羽囂把你折磨成這樣,我想補救,真的,我只想治好你,你給我一個補救的機會吧。”

以前小仙草對着他說話,總帶着滿滿愛意,琉雙雖然不能體會那種感覺了,但這個技能信手拈來。

少年注視她許久,琉雙特別緊張,終於,他咬牙沉默,忍住不吭聲了。

他竟然信了,琉雙非常開心,專注轉換靈力。

漸漸,冰藍色仙力變得柔和,絲絲環繞翻飛在蓮花臺。琉雙學着調動仙力,最後成功護住靈髓,沒有損傷,暴動的仙力也轉化成治癒的嫩綠色。

她吁了口氣,睜開眼睛,意外地發現,蓮臺另一邊的晏潮生,幾近虛脫地倒在蓮臺上。

少年全身被汗水浸溼,臉色慘白,像是疼得死過一回。

然而陰差陽錯,琉雙本來隨便說說騙他的話,竟然成了真。

晏潮生被困在蓮臺,受了她靈髓最純淨的仙力,嫩綠仙力拂過他的身體,如穿針引線,竟然把他的經脈接上了。

琉雙:“……”都不知道說晏潮生是運氣好,還是運氣差。

承受了數百倍的痛苦,重新換來完整的經脈。

她第一次意識到眼前這個人,果然還是稚嫩的少年時代,她騙他別動,痛成這樣,爲了那一分治癒經脈的希望,竟然真的一動不動。

換作七百年後狂妄的妖君晏潮生,只怕直接跳起來砍人了。

*

晏潮生在暴動仙力下,忍無可忍悶哼出聲時,幾乎想要不顧一切殺了對面的少女。

她體內仙力橫飛,那些仙力,如銳利殘忍的尖刀,刺痛他殘破的經脈。

他痛得渾渾噩噩,想不顧一切撞破蓮花臺。

血液幾乎逆流,他牙齒髮着顫,對面的人突然睜開眼,說道:“你忍忍,我在給你治療經脈呢,你不想續上經脈,重新修煉嗎?”

想,當然想。

他做夢都想着拜入仙門,成爲這世上最強大的存在,不必被道士追殺,不必被人任意擺弄生死。

真的成了廢物,他如何能甘心?

可是天大的笑話,她怎麼會願意給他接經脈?晏潮生完全不相信她的話。陷害他的人是她,如今說要治好他的人也是她。

實在太過可笑,他不信。

他聽見她放柔聲音,軟聲說:“我意識到自己錯了,不該那樣對你,我後悔了,真的,回來以後我一直在昏睡,不知道白羽囂把你折磨成這樣,我想補救,真的,我只想治好你,你給我一個補救的機會吧。”

她真的不知道白羽囂的所作所爲嗎?不,有個聲音告訴他別信,她就是個騙子。

可是,晏潮生一個人不知走過多少孤寂的歲月,從來沒有人會用這麼柔和的語調哄他。

許是疼得不清醒了,晏潮生竟然也想着去搏一搏,她口中那一分可能性。

他還想再入仙道,參加大比,不能折在這裡。

她若真想殺他,大可不必費勁哄他,直接殺死他便是。想到這裡,他忍住疼痛,默認一賭。

晏潮生對自己從來足夠狠心,她仙力肆意下,他幾乎度日如年,千萬種疼痛穿梭而過,他全部咬牙忍了下來。

到了最後,他疼得連顫抖都沒力氣,生生暈厥過去。

暈過去之前,他心想,還好,經脈真的接上了。她方纔不是在騙他。

不知過了多久,晏潮生恢復意識,睜開眼。

他聞到一股香氣,是從對面少女身上散發出來的。

晏潮生是妖身,只要他願意,萬物皆可吞,赤水琉雙是上古血脈,修煉出來的仙力,使人垂涎。一身仙靈之力,聞起來香得令人不可自抑。

晏潮生以前聽人說,空桑少主是個廢物,現在看來卻並非如此,她的修煉可謂十分迅速,短短數日,原本稀薄如霧的靈氣,就能形成幾乎凝實的片羽。

晏潮生喉結動了動,收回目光,他現在能坐起來了,審視着自己被廢修爲後,小了好幾圈的元丹,拳頭微微收緊。

不久後就是空桑大比,一切卻已付諸東流。

晏潮生眼中嘲弄一閃而過,若可以,他真想吞了赤水琉雙,一身丟失的仙力就回來了。可這樣修煉,一方面爲天地不容,另一方面,他殺了少主,不可能逃得出空桑。老境主一根手指就能讓他魂飛魄散。

他壓下心中殺意,垂下眼瞼。

她以爲接好經脈,有了悔意就能彌補他嗎,真是白日做夢!

*

過了幾日,片羽消散,蓮臺花瓣盛放,驟然開到極致,琉雙驚喜地睜開眼,發現自己突破了!

九思潭外傳來一陣陣鐘聲,琉雙一看,果然蓮花臺的禁錮,已經無形消失。

琉雙步履輕盈地站起來,飛出九思潭,一眼也沒回眸看留在蓮花臺中的晏潮生。

如琉雙先前所想,境主表面嚴肅,實則無比疼愛女兒。九思潭一有波動,早早在外面等她,琉雙纔出去,就被摟入一個香氣撲鼻的溫軟懷抱。

女子摸着她的臉,心疼得快要掉淚:“孃的雙雙,怎麼消瘦成這樣,都怪你爹不好,非要這樣罰你,依娘說,靈脈是他的事,他怎麼捨得犧牲我的雙雙。”

女子眼淚掉入琉雙的發,在女子懷抱中,琉雙冷冰冰的心,彷彿被一隻手輕輕一撥。

與見到威嚴的赤水翀不同,她看到眼前溫雅的夫人,儒慕和委屈之感,忍都忍不住。琉雙一時都分不清是自己的感受,還是原身殘留的情緒。

琉雙恍然想起,凡人孃親的懷抱也曾這樣溫暖。

紫夫人拍着她的背:“娘在這呢,再不讓你爹罰你。”

琉雙眼眶莫名有點兒酸。

身後有人低咳一聲,琉雙站好,境主赤水翀站在不遠處,白追旭也來了,白羽囂不見人影。

赤水翀的審視讓琉雙一個激靈。

她驟然想起,原主的修煉是很緩慢的,如今自己這麼快出關,紫夫人愛女心切或許不會第一時間覺得異樣,卻瞞不過境主。

赤水翀目光復雜:“琉雙,過來用靈石一測。”

境主掌心出現一個透明的琉璃珠子,紫夫人想起什麼,見琉雙不動,驚喜地推了推琉雙:“雙兒,快去呀。”

這幾個人,琉雙一個都打不過,個個虎視眈眈盯着她。

琉雙悔不當初,早知道不該這麼早出來。如今在衆人目光下,不得不把手放上去。

透明的琉璃珠一開始出現淺藍,後來逐漸轉變成絢麗的明藍色。

琉雙手僵住。

赤水翀哈哈大笑:“好,好!我赤水氏後繼有人了!”

琉雙一愣,赤水翀的反應竟然是高興?

白追旭眼裡也出現喜色,道:“恭喜少主,魂魄歸位。”

只有琉雙不明所以,心驚膽戰。

紫夫人摸摸她頭髮,溫和地說:“即墨氏占卜果然名不虛傳,三百年前你出生,即墨境主前來道賀,爲你占卜一卦,說雙兒命中有一劫,渡過則魂魄歸位,光復空桑有望。”

紫夫人沒說讓她想起來就害怕的後半句,若渡不過,則香消玉殞,世間再無空桑一族。

於是這麼多年,大家都提心吊膽,生怕少主出事,日日盼着她魂魄完整。

琉雙收回手,心中茫然,只有她知曉,她並不是原來的赤水琉雙。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

琉雙百思不得其解。

紫夫人心疼過了女兒,撫着琉雙的臉,又止不住心疼女兒沒了花容月貌,說:“雙雙,你先前怎麼這般糊塗,竟然吞幻顏珠,那是能隨便吃的嗎?”

琉雙說:“都是我的錯,以後再也不敢了。”

“如今想變回去,恐怕不容易。”紫夫人嘆息一聲,看向境主:“你救救雙雙,她已經知錯了。”

赤水翀看見琉雙這張臉,也是額角青筋一跳,實在不知道自己女兒怎麼這麼能造作。

“幻顏珠不可逆,我也沒有辦法。”

紫夫人焦急得不行,赤水翀低嘆一聲:“不過,我沒辦法,不意味着旁人沒辦法,崑崙有神器神農鼎,神農鼎能煉玉化珠,若他們肯借神器一用,琉雙體內的幻顏珠或可取出。”

紫夫人一聽,尷尬不已:“神器一開,勢必耗費無數仙力,雙兒才得罪了崑崙少主,崑崙願意爲她使用神農鼎嗎?”

赤水翀一瞪琉雙:“你問她自己怎麼辦!”

琉雙自知理虧,商量道:“要不,不取了?”她現在的目標是八荒第一高手,又不是八荒第一美人,大不了今後出行用面紗。

紫夫人眼淚涌到眼眶,悲慟不已,琉雙見了,連忙給她擦淚:“別哭別哭,孃親,我去借,我去道歉,我給崑崙少主認錯,一定求他原諒我,好不好?”

赤水翀說:“你不會又要去氣人家吧!”

“琉雙不敢。”

赤水翀說:“自己做下的錯事,自己想辦法解決,即墨氏大度,你親自上門道歉,許能冰釋前嫌。若借不到神農鼎,你就一輩子頂着這張臉,當作教訓!”

琉雙點頭。

見她乖巧聽話,是真心去認錯的樣子,赤水翀嘆了口氣:“追旭,你帶着羽囂陪她一起去,別讓她闖禍,崑崙有何要求,空桑均可商議,務必要取出少主體內幻顏珠。”

白追旭連忙應道:“追旭一定好好保護少主。”

赤水翀並不太放心,白氏兩位公子,雖然修爲都不錯,大公子太過服從琉雙,二公子則過於叛逆,看熱鬧不嫌事大。如今靈脈受損,其餘仙君都走不開,琉雙本就得罪了崑崙,真去了那邊,萬一沒人管得住她,出了岔子,幻顏珠永遠別想取出了。

赤水翀心念一動,神識外放,感知到九思潭中還有人:“上次空桑入口,攔住少主那弟子是何來歷?”

白追旭愣了愣:“回境主話,是一境外弟子,平素守仙鏡入口,喚作晏潮生。”

赤水翀收回看向九思潭的目光,說:“讓他帶着十誡環跟着去。”

琉雙萬萬沒想到,境主竟然會做出這樣的決定:“境……父親,可否換一個人?”

赤水翀說:“就他去,放心,他縱然拿着十誡環,也不敢妄自傷你。”

琉雙還要說什麼,紫夫人拉住她:“雙雙,聽孃的,先取幻顏珠,可好?”

琉雙只好悶悶說:“嗯。”

她想了想,也好,剛好路上找機會,爲空桑解決後患。

*

晏潮生走回平日住的地方,空桑的天已經黑了。

他住在一處竹林,竹林裡有許多屋子,全是境外低等弟子的住所,赤水琉雙與他身份天塹之別,她不上當,他拿她毫無辦法。

他神色陰沉回去,不料有人見了他,笑道:“晏師弟,你可算回來了,今日空桑仙境有使者過來,你快去看看吧,境主有令。”

晏潮生想到自己處境,心中煩躁,境主有令?境主也想給他寶貝女兒出氣?這一條賤命,還真是人人都惦記。

他冷笑一聲:“境主說什麼?”

師兄搖搖頭:“使者在等你,晏師弟去看看就知曉。”

晏潮生走到自己竹屋旁,果然看見一位仙君在等他,晏潮生收斂臉上的陰沉,笑着行禮。

仙君淡淡看晏潮生一眼,說:“境主賜十誡環,讓你明日跟着少主前往崑崙仙境,防止少主闖禍。”

“十誡環?”

仙君見他姿態恭敬,解釋說:“可越階束縛仙人的法器,你收下方能明白。境主說,少主年幼不懂事闖了禍,待你歸來,必有重謝。”

晏潮生心裡冷笑,沒讓仙君看見自己的表情,一字一頓,語調含笑道:“仙君放心,弟子一定好好照顧少主。”

“照顧”二字繾綣在脣齒間,咬得比所有字都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