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焦土

晏潮生離開後,宿倫愕然,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先前,妖君派他出使天界,本來他心裡十分歡喜,以爲晏潮生想通了,要把娘娘接回來。

沒想到晏潮生用浮屠紅蓮去換的,竟然是宓楚天妃破碎的本命玉竹。

風伏命問宿倫,選擇琉雙還是玉竹的時候,宿倫心裡有片刻掙扎,然而記起此次來之前,晏潮生的話,他只能淡笑着,選擇了玉竹。

一向儒雅示人的宿倫,有一刻真想爆粗口,去你爹的本命玉竹,誰要本命玉竹了,他只想接回娘娘!

許是知道宿倫可能會動搖,在宿倫離開前,晏潮生冷冷道:“若帶不回來宓楚的本命玉竹,你提頭來見。”

宿倫試圖規勸,讓晏潮生動一分惻隱之心:“妖君,恕屬下多言,風伏命從來不是寬和心慈的好人,娘娘……琉雙仙子落在他的手中,必定會受折辱。妖君數百年來與風伏命針鋒相對,對您的怨氣,風伏命少不得會發作在娘娘身上。”

晏潮生彷彿看穿他的想法,看着他:“哦?那又如何?”

“琉雙仙子與您百年夫妻情誼,您真的捨得她嗎?”

“宿倫,你管得太寬了。”晏潮生道,“笑話,你竟和我說不捨得?左右不過一個女人。她既有離開鬼域的骨氣,就該承擔離開的後果。”

晏潮生冷冷說:“去吧,別讓本君說第三遍,只需帶回玉竹,旁的全然不管。”

回來路上,宿倫捏着一截剔透的玉竹,唏噓嘆氣。

在宿倫看來,哪怕妖君當初娶琉雙的時候,琉雙只是一個替身。可琉雙那麼好,百年過去,晏潮生怎麼真的捨得把她留給風伏命?儘管不知道七百年前宓楚和晏潮生之間有什麼,但宿倫並不覺得,這位嫁了風伏命,又反悔跟妖君的宓楚有多麼好。

朝三暮四,令人冷嗤。

可誰想,用浮屠紅蓮換回來的玉竹,宿倫還未完全交到晏潮生手中,晏潮生會突然消失。

那截漂亮剔透的玉竹,因爲無人接過去,掉落在地上。

宿倫眉梢一挑,眼睜睜看着玉竹上的裂痕又多了一道,十分意外。

宿倫眼眸一眨,內心突然涌起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

風伏命難纏多疑,若是讓他知曉妖君有半點在乎娘娘,別說把人換回來,娘娘恐怕會被風伏命永遠捏在手中,成爲一枚對付妖君的籌碼。

只有毫不在意,娘娘或許纔會有生機。

宿倫眸光流轉,這個想法令他生出些許驚訝。再看落在地上的本命玉竹,宿倫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幸災樂禍,本命靈髓就是這般脆弱嘛,受不得半點損傷。雪山加霜可怪不得他。

可若是如此,有些令人想不通,妖君若真不如表現出來這般毫不動容,爲何與娘娘解靈,又爲何下令永不許她入鬼域?片刻前,讓妖君瞬間變了臉色的事,到底是什麼?

宿倫想了想,作爲謀士,他到底不敢真的隨心踩宓楚的玉竹几腳,只能搖搖頭撿起來,暫時放進乾坤袋中。

宿倫走出鬼域,意外地看見另一個人。

“伏珩?”

伏珩皺眉看着天際,難得一臉沉重。聽見宿倫叫他,也沒平時的怒目相待,只略微點了點頭。

“發生什麼事了?”宿倫問,伏珩作爲常年跟着晏潮生征戰的左膀右臂,謀略沉着比不上宿倫,法力卻比宿倫高不少。

“不清楚,天界滂沱靈氣四溢,濃郁到鬼域中都能感知一二,不信你聽,鬼魂開始躁動不安。”

宿倫凝神,果然聽見煉獄之中,無數小鬼淒厲的哭嚎聲。像是恐懼,又像是哀泣。

宿倫臉色一沉:“妖君朝天界去了。”

不管是去做什麼,隻身一人上天界,完全是不要命的做法。伏珩也立刻明白過來他的意思:“我立刻調兵,跟過去。”

無令發兵,屬於違背命令,但不論如何,也不能真讓他們的陛下獨自前往天界。

然而等他們趕到九重天之外時,天幕雷聲陣陣,顯然風伏命和晏潮生已經打起來了。

晏潮生死死扼住風伏命的脖子,長戟就插在風伏命的頭頂,稍微下去一寸,就是風伏命的頭顱。

而原本玄衣墨發的晏潮生,此刻臉上銀色紋路蔓延,連瞳孔,竟也成了銀華一般的冷!

“說,人去哪裡了!”

風伏命眯起眼睛,數百年交手,他第一次面臨晏潮生完全處在下風。

看着晏潮生的銀瞳銀紋,風伏命若有所思:“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他就說,世間哪裡來的修行天才,區區數百年,能敵得過他這萬年修爲的天界之君。

原來是叛軍留下的,世間最後一個孽種——相繇帝子。晏潮生面上毫無波瀾,可血脈引出的紋路出賣了他,他竟然因爲琉雙捏碎靈髓,控制不住變成了這副模樣。

還在衆目睽睽之下。

風伏命看一眼遠處神情各異的衆人,詭譎地笑起來,對晏潮生道:“現在來問本君做什麼,你不是早就不要她了麼。碎了靈髓有何下場,你不是比本君更清楚麼?”

晏潮生冰冷的銀色瞳孔緊縮,就是這一刻!風伏命趁機擊退他,回到天界衆將周圍,命令道:“擅闖天界,殺!”

仙界的將領們忌憚地看着晏潮生的銀瞳,竊竊私語。

“是他……”

“相柳一族不是滅亡了嗎?怎麼還會……”

伏珩立刻上前:“妖君!”

晏潮生看着手背的銀紋,閉了閉眼,數百年綢繆不能毀於一旦,今日……他怎麼能如此衝動?

空中隨處都是飄散的紫色片羽,似乎在無聲訴說着曾經的慘烈。

晏潮生壓下心中隱痛,收回長戟,聲音沙啞平靜道:“退兵。”

宿倫看一眼晏潮生慢慢褪去的銀髮銀瞳,重新變成黑色,瞞了數百年,這一刻,恐怕相繇出世,再不是秘密。

*

琉雙藉由靈髓破碎的代價,頃刻回到了蒼藍仙境外面。

口中的鮮血不斷上涌,琉雙知道自己時日無多,連忙爬起來往裡面跑:“樹爺爺,修琅,山語……”

琉雙本來以爲進入蒼藍前,會觸碰到樹爺爺口中說的那層結界,結果走入蒼藍境內,什麼都沒有。

那一瞬琉雙並不覺得慶幸,反而不寒而慄。

鼻端飄來一股焦味,讓她心中涌出濃烈的不安。

琉雙如同被抽走魂魄,一步步走進蒼藍仙境。

腳下一片焦土,發出令人作嘔的味道。琉雙蹲下,乾嘔了兩聲,很快咬牙爬起來,不死心地繼續往前。

直到看見清澈的溪流,上面漂浮着無數黑灰。她知道這些黑灰是什麼,草木燃盡,就如這般。

孽火燎原,寸草不留。

昔日記憶裡歡聲笑語,草長鶯飛的蒼藍,變成一片焦土。

她到底沒能趕上。

一路強忍的痛苦終於在這一刻迸發,琉雙拼命在一片焦土中翻找,哽咽道:“爲什麼會這樣,爲什麼!我已經儘快趕回來了,樹爺爺,修琅,山語姐姐……你們回來,你們回來啊!”

無人回答她,也沒人安慰她。

靈髓碎了,失去感知喜樂的心臟,琉雙已經流不出眼淚,只剩大顆大顆血淚掉落在焦土中。

“誰能救救他們,誰能救救蒼藍,啊——”

琉雙本來以爲,空蕩蕩的胸腔如今什麼都沒了,她早已不會難受。可是當孽火燎原,知曉親人全部死在孽火下。

她終是忍不住崩潰慟哭:“我錯了,是琉雙錯了,琉雙不該嫁給晏潮生,不該離開蒼藍,是我沒有好好保護你們,是我不思進取,荒廢了修煉。”

黑色草木灰被風吹起,染髒琉雙一身紅色婚服,空蕩蕩的心口,不知是因爲失去了心臟更痛,還是殘留的情感令琉雙更難受。

漸漸的,心口彷彿冷卻了,琉雙以爲自己會死,可是動動手指,發現自己還活着。

她從地上爬起來,渾渾噩噩到了凡人爹孃的墓碑處。

孽火之下,萬物不存,連墓碑也被燒盡了。

對,她還有家,還有人間最後一出宅子。那是爹孃住過的。

琉雙動動心念,轉瞬回了人間。

琉雙將一身外溢的靈力收斂起來,如今她像撐着最後一口氣的活死人,琉雙清楚地知道,等這股碎裂靈髓換來的力量散盡,就是她死亡的那一刻。

兩百年過去了,宅子和記憶裡有些相似,又並不一樣。

她擡頭看着上面的匾額,輕聲念道:“張府,怎麼會是張府呢。”

爹爹姓岳,應該是嶽府纔對。孃親還曾開玩笑說,給你取名嶽琉雙,音同“月流霜”,心若琉璃,是我們的天下無雙。

他們的……天下無雙。

琉雙上前去敲門,彼時人間恰逢午後,陽光正好。一個小廝嚷嚷着:“來了來了,稍等一下。”

推開門,小廝看見日光下,站着一個紅衣秒齡女子。小廝呆呆看了半晌,實在是活了大半輩子,從來沒有見過這般好看的人。

家裡的大小姐被詡爲天人之姿,甚至做了皇上的寵妃,可是不及面前這一位半分顏色。

她一身紅衣,梳着人間出嫁最常見的髮髻,身上和白淨的臉都沾了黑灰,可是依舊沒有折損半分美麗。

小廝緊張道咽口水:“姑、姑娘……你找誰?”

“嶽大人還有親眷在麼?”

“沒、沒聽說過嶽大人啊,小的主人姓張,是張憑欄張大人,姑娘找錯地方了。”

“找錯地方了?”琉雙低聲道,“是我找錯了。”

小廝還待安慰她,一擡頭,卻發現姑娘已經不見了身影。

*

八荒很大,琉雙小時候就知曉,她的家蒼藍很大,可是蒼藍外面,還有更大的人間,人間之上有妖界,其下有鬼域,再往上則是九重天。

九重天中,有數個美麗仙境,每一個都比她的家蒼藍仙境好看。

可是八荒那麼大,她卻不知道去哪裡。

琉雙從人間午後逛到天黑,人間冬日還未過去,許是靈氣越來越少,她竟然連人間的寒冷都抵禦不住了。

琉雙只能蜷縮在一個山洞中。

凡間的寒冬少雨,正是雪化時,天空悶悶打着雷。仙人的一瞬,她的百年光陰,凡間已是朝代更替,物是人非。

過冬的松鼠妖見了她,吱吱叫着跑了,生怕仙子出手對付自己。

琉雙遠遠看着它們逃跑,從來沒想到自己的家沒了,陰差陽錯搶了別人的家。

她卻窩在山洞中,一動也不想動,再沒半分力氣。

松鼠妖嘰嘰喳喳講着話,不肯徹底跑遠,只好觀望:“這些仙子仙君怎麼了,前幾天打雷,天空都快撕裂了。奶奶說天界在和妖界開戰纔會如此,今日來了個仙子,還霸佔咱們的洞穴。”

“仙子不是有洞府麼?”

“對。”松鼠們七嘴八舌,“都有洞府的,有的還有一整個仙境呢,聽說十分漂亮,怎麼會來人間,她沒有看見洞裡的松子吧。我囤積了一年呢!”

“瞧你那點出息,討好這個仙子,說不定她會收我們做徒弟。”

“算了吧,若她真有出路,有地方可去,也不會來咱們這種破地方,只要不動我們的松子就好。”

轟隆雷聲下,琉雙蜷縮着身子,冷得顫抖。

等待第二日天亮,松鼠妖探頭去看,那位落魄仙子已經不在了,只留下半枚靈氣充沛的玉佩,是一尾活靈活現的魚。

松鼠們圍過去:“嘻嘻,快來看,仙子給咱們留了寶物,這不是一位壞仙子。”

手中的玉還沒捂熱,就落在了一個男子手中。

松鼠妖剛要叫嚷,被同伴捂住嘴巴,旋即,松鼠妖感覺到來人身上的威壓,盡數俯首跪拜,發抖道:“大人,饒命啊大人。”

晏潮生問:“給你們這塊玉的仙子,往哪個方向去了?”

晏潮生一路追蹤若有若無的仙氣到此處,卻斷了蹤跡。他握住手中半枚雙魚佩,神色沉靜,帶着兩界之主的威壓。

他自負慣了,如今還不到山窮水盡的時候,先把人找回來,八荒能人異士這麼多,總能有辦法。

“不知道,仙子留下這個就走了,小妖們不敢過問。”

晏潮生不語。

小妖怪們見他沒有爲難它們之意,連忙四散離開。

晏潮生重新啓用追蹤術找人,可是琉雙身上最後一點仙氣都消散了,遍尋不見。

他皺眉,留下了一塊上品靈石,離開這片叢林。

沒走幾步,天空突然又開始響起悶雷。

晏潮生擡頭看,瞳孔漆黑。

這種悶雷他並不陌生,他非肉眼凡胎,自然一眼就能看出來,悶雷不是天氣變化,是因爲有人要應劫。

他不再深想,走了數步,身後悄無聲息出現伏珩。

“如何?”

伏珩搖搖頭:“屬下無能,找不到娘娘。”她碎了靈髓,又刻意不露仙氣,如同凡人,在茫茫八荒這樣找人,如同大海撈針。

晏潮生冷冷吐字:“一羣廢物。”

猶豫半晌,伏珩說:“蒼藍仙境……變成這般,妖君,娘娘回去過,都看見了。”

說這話時,伏珩難得覺得有些艱難。

伏珩看一眼晏潮生掌中,晏潮生焚盡整個蒼藍,才得來的一顆碧綠色珠子。

煉化萬物,殺孽橫生。

晏潮生摩挲着珠子,眼眸一擡:“怎麼,你也對本君有異議?”

“屬下不敢!”伏珩連忙跪下。

“那就繼續找。”晏潮生的聲音無波無瀾。

伏珩張了張嘴,很想說,哪怕找到了,又能怎樣呢?靈髓碎了,蒼藍沒了,命運已成註定。

可當伏珩擡起頭,看到晏潮生冷冰決絕的眼睛,想起他當日失控露出的真身,突然什麼都說不出來。

“是。”伏珩領命。他何必多話?隱忍面具下,死死壓抑着驚濤駭浪的,到底不是自己。

只待一個時機,他恐怕就會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