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離開

琉雙擡起手,強行凝出仙力,試圖取出自己眉心的一滴心頭血。

兩人爲道侶,神魂交融,如今要解靈,取血靈之痛不亞於神魂分離,過程緩慢而痛苦。

晏潮生冷冷看着琉雙動作,他知道她向來怕痛,這樣抽髓斷筋般的痛,他以爲她忍不了,早晚會放棄,連同放棄解靈這個念頭。可縱然琉雙疼得渾身冷汗直冒,嘴脣泛白,依舊一聲沒吭。甚至沒有開口向他求助。

在他記憶裡,她軟糯而依賴他,如今痛成這樣,竟是爲了與他一刀兩斷離開他。晏潮生心裡竄起一股連他都無法控制的火氣,他握住她的手腕,剛要說什麼。

琉雙別過頭,啞聲道:“不必妖君幫忙,我可以。”

他要出口的話生生收住,冷笑道:“行。”

八荒浩瀚,相愛從來不需要任何代價,而相離,要付出的代價是很慘重的。

琉雙想記住這樣的痛,想銘記愛錯一個人,到底會落得什麼下場。

最後,一滴血從她額間被取了出來。

那血是晏潮生的,在血海翻涌間,豔烈無比。鮮血凝在她掌間,裡面隱約能看見一個環抱蜷縮的男孩雛形,這就是血靈。

琉雙剋制着,不讓自己的眸光顫動,擡手將血靈朝空中遞去:“妖君,該你了。”

晏潮生迎着她堅持的目光,擡起手。

他取血靈的動作,不比琉雙慢。琉雙盤腿坐在地上,安靜地等着晏潮生把屬於自己的血靈取出來。

整整百年,或許只有此刻,他們之間纔是絕對公平的。她方纔有多痛,如今的晏潮生也會一樣痛。

他們共同居於一處石臺,石臺之下,血海翻浪,像是大片大片喜慶的紅。

和當初他們合靈一樣的色彩。

琉雙目光落在晏潮生眉眼間,即便到了這個時候,他的神情依舊不見半點痛色,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彷彿取靈的過程只是閒庭信步。

隱忍如斯,琉雙恍然記起,自己當初爲什麼會喜歡晏潮生。

因爲晏潮生與自己是兩種相反的人,他身上始終帶着她嚮往的品質。她安於一隅,他卻能帶領兩個被欺壓的種族崛起征戰,奪回屬於他們的一片領地。

他強大成熟,冷靜理智,一切疼痛落在他身上,就像不痛不癢吹過的一陣春風。

有一次,晏潮生受了傷歸來,胸膛幾乎被掏出了一個血窟窿,琉雙都能看見骨頭了,晏潮生還能支着下巴,看着她:“嚇呆了,怎麼還不開始哭?”

等她慢半拍心疼得不行的時候,他纔好笑地說:“行了,等本君戰死的時候,哭這麼慘才應景。”

那個時候,琉雙曾也一度想成爲他這樣的人,能堅強到渡己,也能渡人。可是仙草本性怯弱,漸漸的,琉雙忘記了最初敬慕他的本心,最後成爲攀附他而生的菟絲花。

今日離開晏潮生,被遺忘的心緒通通拾起。琉雙的視線錯開晏潮生的臉,看見他衣衫上,漂亮的黑金繡線,全都是她當初一針一線縫上去的。

許是琉雙的錯覺,總覺得晏潮生取血靈,比她還要久。甚至到了漫長的地步,彷彿留給她很長的時間,讓她可以反悔。

但琉雙不會反悔,她性子從來不像晏潮生,離開他的時候,反倒像他了。血海翻着浪花,琉雙輕輕閉了閉眼。

再漫長,也終有結束的時刻,晏潮生取出血靈,靈識在他掌中懸浮着,裡面依稀蜷縮着一個女娃娃。

空中兩滴血交融在一起,瞬間成了親暱懷抱的姿態。

晏潮生俯瞰盤坐在地上的琉雙,幾乎咬着字冷笑道:“解靈之後,妖界與鬼域再容不得你,他日再相見,你便只如同砧板魚肉,哪怕於本君,也是如此。”

“我不怕。”

晏潮生的語氣冷冰冰:“別反悔,別來求本君。”

琉雙點點頭,她從地上站起來:“妖君大人,解靈吧。”

相抱在一起的兩個靈識,光華璀璨。晏潮生把它們握在掌中,目光落在那個安靜溫柔的女形靈識上,他收緊手指,兩個靈識分開碎裂,化作紅色光華,從他指縫滑落出去,一直落入練血海,消失不見。

琉雙怔然地注視他們飄散,悵然若失。

晏潮生閉上眼:“滾,滾出鬼域,永遠別再出現在本君面前!”

琉雙向來知曉他性格冷酷,但是這麼快趕她走,她心裡依舊不好受。

琉雙走到練血海出口,晏潮生依舊背對着她,沒有回頭。她以爲自己多多少少會怨恨晏潮生,可心中生不出怨恨的情緒。

她想起許許多多晏潮生的好。

新婚妖界那個夏日,像火爐一樣熱,晏潮生任由她把他的身體當成冰塊來降暑。他孤身一人,青鸞跟了他七百年,如同他的親人,最後也在她軟磨硬泡下,把青鸞送給了她當坐騎。好好的兇殘妖鳥,最後被她養成膘肥體壯的廢物鳥兒,晏潮生見了只冷嗤,從不多說什麼。琉雙還記起血脈劫雷下,他站在自己身前,擋住紫色滾滾玄雷。

那些雷,劈進晏潮生的身體,最後化作暖光,盡數流入她的體內。他擋着風雨,護佑她成長。

一百年間,除了常常征戰,晏潮生並沒有對琉雙不好,唯一的不好,或許只是他不愛她罷了。

儘管知道晏潮生看不見,琉雙依舊遠遠地對他行了個禮。

“琉雙拜別妖君,多謝百年照拂。”

耳邊吹過淒厲罡風的聲音,除此之外,練血海中再無人應答。

琉雙無法忽視心中殘存的一點難過和不捨,但除此之外,還有一絲她自己都說不上來的輕鬆。

整整百年,圍着一個人團團轉的生活終於結束了。她也終於能離開鬼域,回家修煉。

琉雙回宮殿的路上,碰見了宿倫,宿倫苦笑地看着她:“真是讓屬下意外,娘娘,你怎地就和妖君走到如此地步?”

本以爲一個要強殘酷就夠了,另一個軟得跟糯米一樣,卻不想當她決定不再留下,比晏潮生還要決絕。

琉雙說:“我已經不是娘娘了,宿倫大人,你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琉雙。我家就在人間極北仙境蒼藍湖,宿倫大人有空可以來玩。”

她靦腆笑笑:“不過蒼藍湖都是小仙,咱們沒什麼能招待你的,宿倫大人不要介意。”

宿倫低聲道:“不會的。”

“那我回家了。”

“娘娘不用收拾什麼嗎?”

琉雙嘆了口氣,看來宿倫一時半會兒改不過來這叫了百年的稱號:“鬼域沒有任何東西屬於我。”

宿倫怔了怔,見她微笑的模樣,他心裡反而生出無盡的難過。

琉雙走出老遠,背對着他揮揮手:“宿倫大人,你回去吧,別擔心我!”

琉雙又去看了青鸞,青鸞在山石窩中,和赤鳶你儂我儂,見她來了,青鸞歡喜飛出來,大翅膀險些把琉雙扇飛。

琉雙抱住它翅膀,輕聲道:“別鬧啦。”

離開她,青鸞就該隨着晏潮生和赤鳶上戰場了,他日再見,說不定它也變成威風凜凜的模樣。

琉雙親自餵它吃了頓靈果,又給它細細梳理了羽毛,青鸞渾然不知即將離別,得了主人眷顧,開心得跟什麼似的。

琉雙有些惆悵,晏潮生說得沒錯,本來一隻令人聞風喪膽的妖鳥,如今看來還真是被她養得有點傻。

赤鳶居高臨下,睥睨着雌鳥青鸞和琉雙,它爪子又長又尖銳,翅膀燃着極火,眼中帶着銳利的光,懶懶站在最高的山石上,等青鸞回來。

琉雙摸摸青鸞的頭:“你回去吧。”

最後,只剩長歡了。

長歡抿脣:“娘娘,我跟您走!”

“說什麼傻話呢。”琉雙說, “你是魂體,跟我回了蒼藍湖,修爲永遠不會精進的。”

就像鬼域不適合琉雙生活一樣,蒼藍湖也不適合長歡生活。

“晏潮生,他是很好的君王。”琉雙笑道,“說不定某一天,鬼修也能和仙族一樣,備受喜歡。”

長歡悲傷地看着她:“那奴婢替娘娘守着院子,等娘娘回來的那一日。”

琉雙張了張嘴,想說自己或許永遠不會回來了,可是看着長歡決絕的眼神,她只是說:“好好保重。”

琉雙只帶走了凡人爹孃給她的一匣嫁妝,別的什麼都沒帶走。

長歡一路把她送到鬼域出口,琉雙在出口的千層階梯上,看見了一個白衣飄飄的身影。

是宓楚天妃。

她走過來,輕聲道:“我其實沒想過害你。”

“你想過的。”琉雙抱着匣子,看她一眼,說道,“你知我靈力低微,故意設局,製造幻境,想要害我,還故意讓晏潮生看見。”

宓楚脣角動了動,目光有些惱怒地看着琉雙,跟這種耿直仙草說話就是這麼氣,她竟然連客套都不懂。

“當初我是爲了救妖君,才嫁給了風伏命。七百年前,他經歷過什麼,你知道嗎?不,你什麼都不知道。沒有與他共患難,只知道享受他的好。這些年我總是思念他,可是你呢,就因爲長着一張和我相似的臉,就奪走了原本屬於我的東西。你知道當我在天界,得知你的存在,有多難過嗎。爲何我的付出,卻給你搭了橋樑!”

琉雙:“哦。”

琉雙和長歡站在一起,平靜地看着宓楚,反倒是宓楚先說不下去,轉身離開了。

長歡恨恨地看着宓楚的背影,琉雙說:“長歡,別去招惹她,她是妖君的心上人,靈力也渾厚,我沒有覺得委屈,我捅了她兩刀呢。我離開後,你跟着宿倫大人或者伏珩大人吧,他們都會好好安置你的。”

琉雙走過寒冷的擎蒼山,恍如隔世。

琉雙不知道在擎蒼山的宮殿裡,等待了晏潮生多少次,但今後再也不會了。人人都和她說,她不懂晏潮生過去的那七百年,不知他年少經歷過什麼。

可是若琉雙真的生在七百年前,見證過晏潮生的年少,見了他與宓楚的過去,琉雙絕對不會嫁給晏潮生!

*

琉雙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沒了青鸞,回蒼藍湖的路顯得格外遙遠,她飛飛停停,一直在努力趕路。

直到一隻撲騰着翅膀飛過來的綠葉翠鳥,落到她肩頭,她欣喜地道:“樹爺爺!”

翠鳥化作一片落葉,落在琉雙掌心,琉雙耳邊出現渾厚蒼老的嗓音。

“琉雙!大事不好!蒼藍湖外面不知誰用神器佈置了結界,許進不許出,我有預感,孽火會提前到來,你千萬別回來知道嗎?若有可能,求妖君陛下幫忙,只有他,才能救所有蒼藍湖的生靈。”

琉雙聽得心頭髮緊,竟然有人故意趁着孽火來臨之前,把蒼藍湖所有生靈困住!

若衆人跑不掉,全部都會死在蒼藍湖。樹爺爺不知琉雙已與晏潮生解靈,纔會求她讓晏潮生救救蒼藍湖生靈。

換作以前,或許輕而易舉,然而幾日前,晏潮生說過永遠別回去求他的話。

掌中傳音綠葉沒了靈力支撐,掉落在地。蒼藍湖有整整一萬三千個生靈!若全死在孽火中……

琉雙咬牙,掉頭往鬼域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