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終究是來了。
躺在牀上,我慢慢動了動身子,明明腰上的束縛已經解開了,卻還是有一種它仍舊在肆虐的錯覺。
現在是十點,等到晚上六點的時候,我就要被逐出這個家了。
仰面望着窗外,秋風蕭瑟,滿目枯黃。直到臉上落下一個肉肉的小手,喚回了我的思緒。
摸了摸我的眼睛,蔣若星黑亮的眸子裡彷彿在想什麼,轉個不停。
笑了笑,握住了他的小手,我安撫他說,“小寶是在擔心我嗎。”
他直直地看着我,對上這種一望見底的清澈視線,我不自覺挪開視線,又解釋了一遍,“我沒有不舒服,這是在爲你的嘉仇爸爸而高興。”
這是實話,如今嘉仇幾乎將蔣老大的地盤全都包圓,這幾次更是連連讓老傢伙吃了鐵板,他纔會惱羞成怒地要拿我泄憤。
越是這樣,越說明他已經是強弩之末,我難道不該高興?
揉了揉他的小腦袋,我嘆了口氣,“只可惜,以後我不能再照顧你了,你要機靈一些,裘靈月畢竟是你的媽媽,總不至於……”
說着說着,我的話說不下去了。
虎毒尚且還不食子,這女人怎麼對自己的孩子這樣狠心?
心念一轉,我斂起了低迷的情緒,朝小東西擠了擠眼睛,“走,阿姨今天陪你好好玩!”
倒計時不斷臨近,我坐在蔣若星身邊,笑容始終沒有抵達眼底。
嗡嗡,嗡嗡。
看了手機屏幕上一眼,我站起身,走出了房間,“大姐。”
“小蘇,你這兩天有時間嗎,我去見見你。”鄧梅頓了頓,“我已經在F市了。”
我微微訝然,“你什麼時候來的,怎麼都沒有告訴我?”
她只是一筆帶過,“有幾天了,只是沒有聯繫你。”
搖搖頭,我站在二樓的欄杆前,俯視着這個步步荊棘的家,“可惜你晚了一步,馬上我就要離開蔣家了。”
聽完了我的處境,鄧梅沉默了許久,突然說了一句,“你不會走的,沒有人能夠趕走你。”
嘟嘟嘟……
扔下這麼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後,對面只剩下一串忙音。
在我心中輾轉思索的時候,蔣奇峰迴來了,當然,身邊還陪着分外高興的裘靈月。一上一下,我們對視着,她眼裡的興奮和幸災樂禍恨不得都凝成實體。
然而,沒等我走下樓梯,大門口驀地出現了一個人影。她就這麼一步步,仿若進入無人之境般,逐漸走了進來。
當她剛剛站到玄關處的時候,濃烈的刺鼻味道撲面而來,嗆得人連呼吸都很不舒服。
鄧梅溼漉漉地站在那裡,短髮一撮撮地貼在臉上,疲老的臉龐鬆鬆垮垮,可是眼睛裡卻射出了兩道刀子一般的仇恨視線。
“你是什麼人,瘋瘋癲癲的,快把她趕出去!”裘靈月嫌惡地呵斥着。可是那些保鏢們你看我我看你,卻誰也不敢上前,不知道在忌憚什麼。
古怪地笑了一下,鄧梅質問,“蔣奇峰,你還認不認得我是誰!”
皺着眉看了她一眼,蔣奇峰處變不驚,只是側臉看了我一眼。
剛剛第一時間,我已經飛快跑了過來,如今正站在他身邊,距離鄧梅不足兩米,面如土色。
身子和外面要掉不掉的落葉一樣抖個不停。
而我這樣的異狀很快被裘靈月發現,她直眉瞪眼地說,“你怕什麼,難不成你們是一夥兒的?”
一語中的,我的臉色更加慘白。
桀桀一笑,鄧梅一擡起手,竟然還藏着一個打火機。啪嗒一下打開,她掀開了自己的衣服,裡面密密麻麻綁了一圈炸藥!
難怪剛剛那些保鏢不敢動她,這個數量,整個別墅夷爲平地都不成問題!
終於,蔣奇峰開口了,“你何必做這種衝動的事情呢,有什麼我們不能好好商量?”
她冷冷地說,“好好商量?要不是我塗滿了汽油,早就被一顆槍子打死了吧。”
而現在,她渾身都已經變成了一個活動的導火索,槍子打入的一瞬間,那一點點火星就會瞬間點燃她全身,引爆炸藥。
罷了,她狠狠地望着我,“我養你這麼久,這麼多的機會,你卻一直推三阻四。好,你不動手,我自己來!”
“原來是你!”裘靈月氣急敗壞地狠狠抽了我一巴掌,“吃裡扒外的白眼狼,枉義父對你那麼好!”
捂着臉頰,我一聲不吭,只是半是哀求半是絕望地看着面前的蔣奇峰。
他瞥都不瞥我一眼,一手撐着手杖,一手舉起,慢慢靠近鄧梅,“有話好商量,你想要什麼,你告訴我,好不好?”
眼睛咕嚕嚕地轉了一圈,鄧梅手裡的打火機已經燒得滾燙,她卻絲毫沒感覺一樣,緊緊捏在手心裡,“讓你的狗都滾出去!”
蔣奇峰頓了頓,朝保鏢們擺擺手。一旁的裘靈月也想悄悄後退,卻被鄧梅一聲呵斥,“站住,誰讓你走的!”
“義父,我、我……”她的臉越漲越紅,卻是因爲急的,“我不想死!”
陰鷙地望了這個乾女兒一眼,蔣奇峰突然一個箭步,趁着鄧梅不注意,一下子將手裡的手杖插了進去!
原本實木的杖底,竟然藏着一把尖細的匕首,直直插進了鄧梅的心口。
“咳咳……”她握着胸口的手杖,每咳嗽一下,就會漚出一大口鮮血,手裡的打火機也無力地墜了下去。
蔣奇峰的反應極快,在它墜落的下方大手一張,不出所料就要接住。卻不料虛弱的鄧梅還攢了一口氣,冷不丁一把將他推開!
就那一點點的偏差,他一下子歪了身子,於是,再也沒有接住那團燃燒的橘紅色火焰。擦過了他的指尖,最後毫無懸念地掉到了鄧梅的腳面上。
忽一聲,一下子小小的火焰順便搖身一變,成爲了貪婪的巨獸,瞬間將她吞噬!
尖叫,逃竄,獰笑……就在這短短的一秒鐘裡,我不假思索地一下子撲倒了蔣奇峰,用自己的身體護住了他。
在生死關頭,我本能地閉上眼睛,在他驚訝和衝擊的眼神裡,等待着即將而來的爆炸……
一秒,兩
秒……我慢慢睜開眼睛,意料中的轟天火光卻沒有響起。
扭頭一看,鄧梅已經燒成了一個火人,在烈焰中胡亂地揮舞掙扎,每動一下,身上都會掉下皮屑和黑灰來。
這場火燒得很快,不消半分鐘,人就沒有了動靜,直直地摔在了地上,成了一團焦黑。
我坐在地上,靜靜地看着那團面目模糊的炭塊,這次不再是假裝,而是一口氣沒有上來,徑直昏了過去。
閉着眼睛,我開始反反覆覆地回放剛剛那一幕慘狀,閉着眼睛不停掙扎,冷汗和熱淚一道滾落下來,口裡喃喃呼救。
直到一陣尖銳的刺痛傳來,我猛地睜開眼睛,急促地喘着氣,整個人驚魂甫定。
醫生從我的手臂上抽走了注射針頭,而蔣奇峰則是坐在我牀邊,安撫地摸着我的額頭,“小蘇,別怕,沒事了……”
眼裡還帶着生理性的眼淚,我將臉慢慢埋進了他的手掌中,感受着上面深刻粗糙的紋路,“都怪我,我差點害死您……我不願意您死……”
頭頂上,他的語氣裡帶着罕見的柔軟,“好孩子,好孩子……”
這一刻,我知道我已經獲得了他真正的信任,甚至遠遠超過了從小養在身邊的裘靈月。畢竟,生死關頭,我那種沒有一絲絲猶豫的下意識舉動,絕對不會騙人。
然而,他錯了。
這是鄧梅用生命唱的最後一場戲,爲了我而唱。我之所以敢這樣不顧一切,因爲我在賭,她腰上的炸藥根本不會真正被引爆。
事實證明我賭對了。她放棄了報仇的可能,只爲與我博得一線生機。
微微動了動,我擡眼看他,顯得有點欲言又止。蔣奇峰洞悉了我的心思,說,“想問問鄧梅?”
我點點頭。
他突然猙獰一笑,“可以,以後你都能看到,我讓人把她搗碎了,埋在了花園裡當肥料用。以後門口想種什麼,你就種什麼。”
瞳孔不自覺地驟縮了一下,我只能任由老男人不斷摟緊我,半是嘆息般說,“以前的事情我都既往不咎,你就老老實實地待在我身邊,知道了嗎。”
“……是。”
晚上,我躺在船上,聽着隔壁女人鬼哭狼嚎的求饒聲。這不是討好的媚叫,而是實打實的恐懼。疾風驟雨般的毒打聲之後,女人的哭聲彷彿被掐斷一樣,好半天才傳來一聲殘喘的悶鳴。
“義父、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不,不要!”
鬼使神差般坐起身,我走到了陽臺邊,白色的窗紗被風吹出了巨大的弧形,在身側飄蕩不停。
樓下的花園裡,有一片新翻過的黑土,深夜的露水讓它變得溼潤柔軟。那裡面藏着沉睡的生命,在隆冬來臨之前被命運所淘汰。
看了許久,直到對面的女人發出最後一聲嘶吼,我猛地一把抓住了身邊的窗紗。
緩緩將它捏在掌心裡,我用力拽下,撕裂聲急促地從耳中劃過。
夜晚的風嗚嗚地吹着,彷彿風中有人在奏響着喪樂,帶着那一條白紗,飄飄蕩蕩,落在了黑土上方,致以生命最後的安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