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我遲遲沒有回答,章小偉突然站起身,在包裡摸起來。抓出一團紙,他黑得和烏龜一樣的爪子伸到我面前。
等我拿起來一看,一時間動作都定格住——這是我親筆寫下的那張欠條,幾年過去,紅色指印都已經變得褪色。
在欠條的背面,還寫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養弟弟,求求你。
一個半生都只會寫自己名字的女人,是以何種心情寫下這行字?她又有沒有想過,我現在的心情會是什麼樣的?
呆呆坐了許久,我看了眼對面直直望着我的小孩,他還不知道這是什麼,以爲我只要看到這個,就能變戲法一樣滿足他的一切願望。
拉上破舊的書包,我將欠條重新放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章小偉,你姆媽走了。從今天開始……你跟着我過。”
我也對自己的決定深惡痛絕,好不容易安穩下來的生活又要攪得不得安寧,我甚至可以想見日後會如何後悔今天的這句話。
可是,面前這個小孩,身體裡和我流着一半相同的血,是我眼睜睜看着他如何誕生到這個世界的。
至少,我要讓他好好過到十二歲,纔算是問心無愧。
他仰頭看着我,一聲不吭,最後還是拽起了自己的破包,默默地跟到了我身後。
將章小偉帶回家裡,我讓他脫掉已經發臭的衣服,直接拎進了浴室。
扭開花灑,試了試水溫,等到溫度熱了,我便掉頭衝他,反覆沖刷着他身上的污垢。他只是雙手撐着瓷磚壁,承受着水柱大力地噴濺。
換上了乾淨的兒童睡衣,我拿過指甲剪,朝他伸手。他那十個指甲養得老長,個個裡面都是黑乎乎的泥,髒得不行。
他卻蜷住拳頭,不肯答應,“我不剪!”
我問,“你告訴我,你要它幹什麼。”
“誰要是和我打架,我就能撓他!”他還記恨着孟若棠之前的行爲,兇狠狠地說,“老丘八回來了,我也抓他一臉!”
我的臉一沉,“章小偉,我剛剛應該好好沖沖你這張嘴,除了罵人你就不會說話了嗎?”
氣哼哼地一扭頭,他故意不看我,但是態度已經軟了下來。
晚上,孟若棠下班回來,看着從頭到腳都洗得乾乾淨淨的章小偉,沒有說好,也沒說不好,只當做沒有看見,邁步上樓。
當天晚上,我敲了敲孟若棠的房門,等來一句“進來”,端着一杯熱茶送了進去。
他正在處理文件,屏幕的藍光在他臉上留下一團光影,眼裡滿是聚精會神。
瞥都沒瞥我一眼,他只說了句“稍等”,繼續專心地工作起來。我便退到他身後,保持安靜,不去打擾他。
過了不知道多久,鍵盤聲停下,孟若棠摘下鼻樑上的眼鏡,放到桌上,“你來,是爲了你弟弟的事情?”
我點點頭,“孟先生,你之前說的話……還有效嗎?”
他眯眼看我,“你打算讓他住下來?”
我擺擺手,“不,我不是這個意思。這兩個月他還是住在寄託班裡,等到下半年開學,我就送他去小學讀書,就是……偶爾會來這裡兩天。”
既然接手了,總不能繼續像之前那樣三不管,至少該負起的責任還是必須要的。
孟若棠沒有什麼意見,“可以,你自己安排就好。不過——今天晚上除外。”
我沒有明白,歪頭望着他。
“已經有很久了,不是嗎。”
這一句話在腦袋裡轉了半圈,霎時將我敲醒。壓下心底爭先恐後的緊張和恐懼,我卻低眉順眼地順從回答,“是,我知道了。”
那天晚上,我比第一次好不到哪裡去,男人一直讓我不要緊張,可是我的身體卻放鬆不下來,感覺變成了一根繃緊的弦,隨時都要崩斷。
痛苦的記憶如同潮水般涌上來,那麼生動新鮮,甚至自動都開始抽痛。那是一種凌遲般的折磨,斷絕不開,又抗拒不了,從頭到尾都保持着殘忍的清醒。
其實這一次,孟若棠的動作輕了很多,有意識地放慢速度配合我,只可惜我卻不爭氣,一想到那個恐怖記憶,完全沒辦法忽略。
看我和篩子一樣不停發抖,孟若棠也失去了耐性,扔下一句“忍住”,就不管不顧地闖了進來。
手指緊緊抓住牀單,我不自覺地弓起身子,只覺得額頭上的青筋疼得要炸開。
將枕頭要在嘴裡,我強忍住不發出敗興的聲音,一分一秒地熬着。
最後,在我完全脫力和死魚一樣的時候,“酷刑”得以結束。
房間裡沒有開燈,但我模模糊糊間能夠感受到身上人流連的視線。
盯了我良久之後,他低低咒罵了一句,下牀走去了浴室。
鬆開手裡扭成一團的牀單,我的意識慢慢變遠,最後一個念頭還在想着。
不要再有下一次了……
彷彿是聽到了我的祈禱一樣,孟若棠再讓我留下的次數減少了很多,但是相對的,我們也疏遠了很多。有時候我不小心碰到他,他都會立刻黑臉,退出去老遠,彷彿我身上帶着什麼細菌一樣。
不知不覺間,我們的關係又冷淡了很多,好似又退回了一開始那個彼此封閉的狀態。
六月底,學校正式開始放暑假,我卻沒辦法休息,馬不停蹄地開始爲章小偉跑上學名額的事情。
外來的學生想要省城上學,簡直手續一環多過一環,大夏天裡來來回回跑了好幾趟,等到的回覆除了讓我等,還是讓我等。
又是傻等了一個上午,我趴在快餐店的桌上裡,我咬着吸管,勉強靠着一杯冰水緩緩神。
當看到一雙男人的皮鞋出現在視線裡,我頓了一下,慢慢擡起頭。
關劍海那張方方正正的臉龐出現在了面前,嘴角掛着一點弧度,“蘇小姐,巧啊。”
見他自來熟一樣坐在了我的對面,我坐直身子,語氣很疏離,“關老闆,你怎麼在這裡?”
“剛剛在對面的局裡辦事情,正好看到了蘇小姐,就過來打聲招呼。”關劍海瞟了一眼我手裡的材料,“現在插班讀書可不好辦吧?”
將資料塞回包裡,我繼續淡定地捧着飲料,“就那樣吧。”
他並不被我的冷淡態度所動,反而說,“這位局長是我的老長官,或許我可以幫你說一聲。”
我
不吭聲,只當做沒聽見。
半天之後,對方嘆了口氣,“蘇小姐,咱們好歹算是有過幾面之緣,沒必要這樣拒人於千里之外吧?”
攪拌吸管的動作一停,我將紙杯放到桌上,擡眼瞧他,“關老闆,無功不受祿,我的態度已經很明確了,幫不了你。”
這個關劍海已經不止一次想和我見面,甚至好幾次親自去找孟若棠,好話說盡,多虧孟若棠一直都沒有搭理,沒想到這次被他給撞了個正着。
只是,他越是找得着急,我就越是不能見他,肯定又是和江清有關的。
果然,關劍海直接開門見山,說,“蘇小姐,我來就是問你一句,江清……是不是和別人在一塊兒了?”
我心裡一動,反問了一句,“你聽誰說的?”
男人臉上的神色一黯,愁容滿面,“那個姓宋的男生來找過我,放話說江清是他的人,讓我不要再騷擾她。”
雙手攏住腦袋,他的手指抓着髮根,壓抑不住嗓音裡的痛苦,“我不相信,清清不會這麼快忘了我的……”
他臉上的沮喪和憔悴不是假的,人到中年,還能夠露出這樣難以掩飾的痛苦表情,可見他心中有多麼不能接受。
可是也引不起我的半點同情,“那你想怎麼樣?你別忘了,是你隱瞞身份去和江清交往的,現在反而怪她背叛感情不成?”
我繼續給他下猛藥,“我老實告訴你,江清已經對你死心了,以後無論和誰在一起,和你都沒有關係!”
按住額頭,關劍海重新鬆開手,雙眼有點發紅,只是反覆說一句“不可能”。
驀然擡頭,這男人就和魔障了一樣,“她會回來的,我不會讓她走!”
不想和他多囉嗦,我冷淡說了句“再見”,端着杯子離開了。
晚上,我給褚江清打了個電話,將下午見面的事情告訴了她。
聽我說完之後,對面只是一聲輕笑,聽得人發苦。
我怕他還去糾纏,沒想到褚江清說,“放心吧,他老婆已經把S市這邊的公司轉給別人了,現在他想過來也沒有辦法。”
低低哦了一聲,我說,“你和宋國北……你們……”
“沒那回事,”她很快否認,“只是宋國北說的氣話,想要氣氣關劍海而已。”
想起那天車裡宋國北說的話,我也忍不住多了一句嘴,“江清,我們認識也好幾年了,宋國北他對你……不像是假的。”
“不用說了,以後這事咱們就當忘了吧。”她不想多談,說了句要去工作了,匆匆掛了電話。
跑了足足兩個月,最終還是孟若棠從中幫了一把,章小偉的入學名額在八月底的時候送到了我的手上。
幾乎相距不到兩天,S市又爆出了一件大新聞。
郊區的一處別墅裡,半夜發生了一起意外墜樓的事故。男主人關劍海從二樓陽臺被推下,腦袋着地,直接摔到昏迷。
而他的髮妻魏芸婷,則是以故意傷人的罪名,被警察拘留。
看到這個新聞之後,我回想起之前關劍海那瘋狂的表情,只剩下一個感覺。
——這一鬧來得太巧,就像是有人在刻意安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