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老神在在端坐韓紹下首的陳宮,趙牧踏進城頭閣樓的腳步一頓。
眼中閃過一絲訝異。
可既然韓紹沒有說什麼,他自然懶得關心。
反倒是陳宮這尊七境真仙在趙牧向韓紹見禮後,笑着主動起身道。
“哈哈,君侯說笑了,老夫觀趙將軍神武至極,又何談貌醜一說?”
說着,順勢衝趙牧拱了拱手。
“昨日那一戰,老夫雖不曾親眼目睹,但也有所耳聞。”
“趙將軍以千餘鐵騎力破十倍之敵,日後定當名揚天下!”
趙牧何等傲慢的人。
除了韓紹這個侯爺,就連李靖也不被他放在眼裡,時不時還出言‘警醒’一二。
又怎會因爲陳宮說幾句漂亮話就對他生出親近?
一雙毫無情緒波動的異化豎瞳冷冷地望着陳宮,似乎是在疑惑。
侯爺說老子醜,老子就醜。
關你這老登屁事?
至於什麼名揚天下,趙牧更是毫無興趣。
同樣也不覺得此戰之勝,自己有多大的功勳。
畢竟如果沒有侯爺,他趙某人什麼都不是。
見這趙牧就這麼看着自己不說話,陳宮多少有些尷尬。
不過到了他這個歲數,至少在麪皮和心態這方面早已臻至化境。
渾不在意地再次哈哈一笑,便接着道。
“老夫鄉野之人,過往閒雲野鶴慣了,不通禮數。”
“以後還請趙將軍多多指教。”
世家大族最是講‘禮‘’。
說是不通禮數,自然是謙辭。
趙牧雖然對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有些膩歪,但他還是從陳宮話裡的‘過往’和‘以後’中品味出了幾分味道。
所以迎着這老登的笑臉,趙牧終於輕嗯了一聲,抱拳還禮。
“陳祖客氣,好說。”
這般口氣沒有絲毫對於七境真仙該有的敬畏。
甚至帶着幾分對於後來者的居高臨下。
陳宮也不着惱。
越是個性鮮明的人,往往就越簡單。
更何況以這趙牧如今身上這股浩瀚到極點的氣息,他也沒有必要在自己面前畏首畏尾。
畢竟對於他而言,七境登仙?
那是早晚的事……
‘這些人……此生能於微末中得遇君侯這等世間異數,何其幸甚?’
陳宮心中感慨一聲,面上卻是呵呵一笑,轉身重新落座。
而趙牧也在韓紹的揮手示意下,在下首一處位置恭敬跪坐。
居於首座的韓紹,輕撫着那隻匍匐在他腳下孽畜的頸間鬃毛。
引得那孽畜舒服得直哼哼。
不得不說,有段時日沒管這孽畜,它似乎倒也勤勉。
特別是最近這段時日,在偷摸跟在李靖等人身邊打了幾次‘野食’過後,不但修爲日漸高深,已經顯現出元神之相,就連體態、姿容也越發神駿起來。
尤其是那一顆如今越發頭角崢嶸的碩大馬首,更是漸具真龍之相。
任誰見了,怕是也會忍不住驚歎一聲。
好一個龍種異獸!
而在此等異獸的映襯之下,一身氣勢已經養成的韓紹,更是仿若從太古神話中走出的蓋世神君,威嚴而神聖。
趙牧垂目,已然有了幾分不敢直視之感。
只是韓紹卻是恍然未覺,依舊用過往那般口氣,衝着趙牧道。
“將士們如今情況如何?”
雖說以他現在的修爲,很多事情一念掃過便可知曉。
可韓紹還是習慣開口去問。
因爲言語向來是拉進距離且不至於讓人心產生疏離的不二之選。
趙牧聞言,應聲道。
“侯爺放心,將士無恙,並且此番一戰,收穫極大!”
“若是下次再遇到同等對手!我陷陣營必能輕易掃滅!”
這就是韓紹那‘天賦’的可怕之處。
只要祭品足夠多、足夠強大,所有因此而受惠的存在,便能以常人難以想像的可怕速度,爆發式增強。
而那一萬被龍血侵染異化的烏丸龍騎,無疑就是這樣上好的祭品。
“只是有些老兄弟……”
趙牧此刻那頗顯猙獰的面目,浮現出幾分落寞。
而能被他稱作‘老兄弟’的人,自然是那些一路追隨着韓紹入草原、踏龍城的老卒。
“是末將無能,未能護住他們!”
聽着趙牧羞慚、痛心的話音,韓紹輕撫烏騅龍駒的動作,稍稍一頓。
旋即輕嘆。
“你已經盡力了,也做得很好,無需自責。”
打仗是要死人的。
又怎麼可能每一戰都能做到真正的零傷亡?
當初那三百老卒跟着他橫掃草原的那段時間能夠一個不死,全都活着回到雍土。
除了韓紹的外掛開得足夠大外,也有他們運氣足夠好的緣故。
當時爲了一戰覆滅鎮遼軍,整個草原大多數精銳、強者,全都被始畢那廝帶着南下了。
所以他們才能縱橫無敵踏平草原諸部,如入無人之境。
說穿了,就一句話。
看似以寡敵衆,實則卻是恃強凌弱罷了。
可這一戰不同,那一萬烏丸龍騎就算放到如今的大雍,也是絕對的強軍、勁旅。
若真個同等人數戰場對決,以如今兵家大多歸隱一方的局面,怕是能夠抵擋住他們鐵騎衝鋒的還真不多。
所以對於這一戰的損失,韓紹並不意外,也早已有了心理準備。
只是一想到那一張張曾經熟悉的面孔,以後再也無法在這世間相見。
有些傷感與痛心的情緒,還是免不了對韓紹產生了幾分影響。
微微出神了一陣,韓紹按了按眉心,道。
“將那些老卒遺骸收斂好,等到此戰過後,單獨歸葬……”
韓紹這話說着,停頓了一瞬,隨後又補充道。
“就跟他們葬在一起。”
陳宮不知道韓紹口中的‘他們’是誰。
可趙牧卻是知道。
是當初深入草原之前,那些陣歿於數次蠻狗圍殺的袍澤。
只是趙牧沒想到韓紹至今還沒忘了他們。
見趙牧默然稱了一聲喏。
韓紹便沒有在這事上多做糾纏,至於那些同樣在此戰中陣歿的陷陣後營將士,更是沒有提及。
此刻的他似乎只知道當初那‘三百一十二’的數字,如今只剩二百六十七。
卻渾然忘了後營那滿滿一千實數,在歷經這一連兩場以寡敵衆的大戰過後,已經不到七百之數。
可實際上韓紹並沒忘,也並不是不知道。
只是他也是人,而是人就有親疏遠近。
又哪能真正做到一視同仁?
韓紹心中嘆息一聲,不再多想。
而是忽然站起身,然後緩緩踱步走到這處城頭閣樓的闌干處。
“今日是第八日了吧?”
自從烏丸部全力攻城的那一日,始畢那廝就放出了豪言壯語。
十日!
他要十日之內攻破冠軍城!
如今距離這十日之期,就剩兩日了。
韓紹本以爲他披甲走出侯府的昨日,雙方就要徹底打出最後的決戰。
所以當那一萬烏丸龍騎露於陣前時,韓紹毫不猶豫讓陷陣營針鋒相對。
可沒想到的是昨日那一戰之後,始畢那廝竟然又縮了回去。
這種虎頭蛇尾的局面,明顯不是始畢那廝的風格,也不符合他的性情。
韓紹微微蹙眉,心中隱隱有些不安。
而這種感覺初始他只以爲是大戰當下的正常心緒波動,可隨着這股不安不但沒有消除,反倒是越來強烈。
並且漸漸化作了某種玄之又玄的不祥預感。
韓紹終於意識到了不對勁。
‘所以……這是七境真仙的靈覺示警?’
心中這般念頭閃過,韓紹有些無法確定。
而更加無法確定的是若真是靈覺示警,那這感覺又源自哪裡?
此時城外依舊晝夜不休的那數十萬蠻族大軍?
亦或是……廊居城?
韓紹忽然望向了廊居城的方向。
‘莫不是廊居那裡出了什麼變化?’
這般念頭一起,韓紹心中莫名有了幾分緊張與擔憂。
不止是一旦廊居城生出意外,冠軍城這裡必受影響的戰局。
還有公孫度和公孫峙……
人心都是肉長的。
儘管這麼長時間以來,韓紹曾經在暗地裡對其有過戒備、有過某些陰私心思。
可單憑公孫度在戰前,依舊親自給自己送來一萬鎮遼鐵騎的舉動,韓紹就無法接受起生出任何意外。
“回侯爺,自蠻狗攻城那日算,今日正是第八日!”
陳宮搶先趙牧一步,迴應了一聲。
韓紹聞言,輕嗯了一聲。
卻於闌干處背手而立,沒有回頭。
入目可及的下方四面城牆,依舊有着無數蠻族狀若瘋狂地蟻附而上。
鮮血橫流、斷臂殘肢,極盡血腥與殘酷。
而遠處那一片充作營帳的氈房一眼望去,星星點點,彷彿無有盡頭。
可實際上就算不動用神念探查,單從城牆根處堆積的死屍來看,便可以知道。
那些氈房中有不少已經空無一人。
可韓紹還是有些不放心地再次打開了小地圖確認了一下,卻沒有發現任何的異常。
包括始畢那廝在內,那代表着各自實力的各色圓點,依舊身處着各自的位置。
並沒有玩什麼魚目混珠、李代桃僵的把戲。
韓紹繼續看了一陣,隨即忽然道。
“趙牧。”
見韓紹出聲喚自己,似乎要有動作。
亦步亦趨跟在韓紹身後的趙牧振了振精神,隨後趕忙應聲。
“末將在。”
韓紹扭頭,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此時的趙牧一身六境修爲已經達到了巔峰頂點。
只是正如這世間的大多數六境大能一樣,想要徹底走出那一步,蛻去一身凡體、破境而登仙,卻有如登天之難!
片刻之後,韓紹收回了目光。
“去,將姜虎替回來,繼續守你的東門。”
趙牧點頭稱喏。
只是就在他準備動身的時候,韓紹卻是再次叫住他。
而後擡頭望着那四道再次踏上虛空的烏丸王族身影。
“此等螢蟲也妄圖與日月爭輝,屬實可笑。”
說着,韓紹冷哼一聲。
“再讓他們亮一晚,發揮一下餘光。”
“明日拂曉,你們替本侯將他們打下來!”
破這四日橫空陣法的方法,顏術已經給他們了。
之所以一直沒動他們,無非是韓紹故意留着他們罷了。
可現在韓紹卻是不想再繼續耗下去了。
不管那所謂的靈覺示警是真是假,也不管始畢那廝在暗地裡是不是鼓弄了什麼玄虛!
只要撕破了眼前的煙瘴、迷霧,所謂真相與結果,全都一目瞭然!
正好他也藉此機會,教會那始畢那廝一句,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一切陰私詭譎皆是夢幻泡影!
趙牧點頭稱喏。
“侯爺放心,必奉四人首級於侯爺面前!”
而這時,同樣收到韓紹傳令的李靖等三人,近乎同時領命。
“喏。”
“明日拂曉,必斬此獠!”
區區蟲豸,於他們眼前一連耀武揚威了八日。
就連脾氣最好的李靖也有些忍不了了。
更別提馮參這樣的急性子了。
只是韓紹這般諭令下完之後,忽然接着道了一聲。
“另外,你等四人都準備一下……”
準備什麼?
四人齊齊一愣。
韓紹瞥了一眼身前的趙牧,隨即上前拍拍他的肩膀,附耳輕笑道。
“明日,本侯助你們四人……破境登仙!”
話音落下。
此刻正分守三門的李靖三人,看不到神色變化。
可站在韓紹面前的趙牧,臉上的神色卻很是精彩。
“侯……侯爺……”
震驚、意外、狂喜……諸般種種情緒,接連浮現。
就連一貫冷靜的語調,也有些利索了。
可韓紹卻沒有去管這些,這話說完後,便直接打發趙牧離開。
轉而看向一旁同樣臉色精彩紛呈的陳宮,淡淡道。
“忠心勤勉,日後自有天人造化。”
明明是如此簡短且平淡的一句話,可陳宮卻先是身形一僵,而後身形隱隱顫抖。
繼而臉色逐漸漲紅。
“侯爺,果真?”
韓紹失笑,卻也沒有解釋太多。
“是真是假,明日自見分曉。”
說着,韓紹神色漠然地望向眼前的戰場。
“死的人已經夠多了,是該時候結束了。”
這是一場互相將對方當成祭品擺上祭臺的戰爭。
如今祭品已經足夠,自然沒有了再繼續下去的理由。
最起碼……他這邊是這樣。
……
時間一晃,天色漸暗。
四輪大日一如前八夜一般再次耀紅了天際。
有此神通,已經無分晝夜。
只是那本該輝煌的赤紅之色,在下方那些宛如修羅煉獄的映襯下,不禁顯得有些邪異。
殺戮依舊無休無止。
道道或微弱、或磅礴的血氣。
清靈者升騰而上。
濁污者下於地脈。
那端坐於虛空的四輪大日,雖然無法看到這一切,但他們卻知道自己究竟能從這一戰中得到什麼。
那是能夠讓他們一窺上三境的天大造化。
除此之外,也是他們烏丸一族自此一世輝煌的莫大機緣!
至於死上一些族人?
那是大業將成前的必要犧牲!
總之,一切都是值得的。
等到蕩平這冠軍城,以及那該死的鎮遼城,讓可汗成爲這幽州的主人。
繼而再一路南下,讓可汗成爲這天下之主!
到時候不止是他們,還有那些爲此而死的族人子孫後代,皆能縱享雍人的繁華!
從此之後,他們烏丸便是這天下最尊貴的國族!
雍人的財富、女子、修行資糧,皆可任由他們予取予奪!
哦,不對!
甚至就連雍人本身也就是上好的資糧。
或許是想到某些可以預見的美好未來,四人嘴角勾起。
卻不知此時那位雍人冠軍侯,再次打開了那捲居於神魂中的天宮畫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