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曌此時說話的語氣,一如尋常懷春少女。
低垂眉眼的羞意中,又帶着幾分近乎執拗的任性。
從未想過她這般反應的太康帝,下意識順着剛剛的話道。
“那就好,朕回頭就替你另尋一良人……”
話至未半,太康帝忽然頓住,霍然擡首望着自己這位皇長女。
“等等,曌兒……你剛剛說什麼?朕沒大聽清……”
太康帝面上那一瞬間的錯愕、震驚太過明顯,姬曌眼中閃過一抹微不可查的戲謔。
而後彷彿鼓起勇氣一般,目光直視太康帝。
“自那日見過那人後,曌兒便心悅於他。”
“故不與旁人將就,只想要他。”
這話裡的剛強與決然,再是明白不過。
倒也符合她一直以來的性情。
所以太康帝並不意外姬曌跟自己說話的語氣、態度。
他只意外這話裡的內容。
‘這……這怎麼就心悅了!’
還有!
他倆什麼時候見過?朕……朕怎麼不知道!
目光霍然望向下方的李瑾,他終於記起來了。
這狗奴似乎跟自己說過。
去年歲末,他將一副寄託了曌兒一縷神唸的的美人圖帶去了幽州……
也就是說,只那一次自己這傻女兒便情根深種了?
荒謬!
這怎麼可能!
太康帝本能地不願意去相信。
畢竟且不說男女間的情絲,哪有那麼容易牽動。
單說他這皇長女何等孤傲不羣!
這麼多年來,這神都之中的青年才俊,天賦才情冠絕天下者有之。
相貌姿容堪稱脫俗謫仙者亦有之!
有些甚至就連他這個帝君也要側目一二。
可太康帝從未見她多看那些才俊幾眼,更別說當着自己這個父皇的面,直言袒露這‘心悅’二字。
‘所以……那姓韓的混賬到底有甚出衆之處?’
不就是那一身修爲的晉升速度太過妖孽?
不就是去歲一戰展現出來的膽識、天賦、能力遠勝常人?
不就是用不到一年的時間,便將那已經淪爲一座廢墟、空城的冠軍城重新繁華了起來?
不就是據說那廝面容生得極俊……
太康帝扯了扯嘴角,倒吸一口涼氣,忽然不想再繼續細數下去了。
這一刻,他好像有些理解那公孫女娘,爲什麼會放着好好的皇子妃不做,選擇一個昔日寂寂無名的卑微小卒了。
換位思考之下,若是他是女子,面對這樣一個芸芸衆生裡走出的妖孽,怕是也難免會沉淪其中。
他的曌兒也是女子。
就算性子再是孤傲、剛強,驟然遇到這樣的人,動心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只可惜若是今日之前,太康帝知道了她的真實想法,還會不惜動用手段全了她的念想。
可現在……
“不行,朕不同意。”
太康帝眼中閃過一抹歉意,語氣卻是堅決到近乎冰冷。
只是讓他意外的是面對自己這近乎無情的拒絕,姬曌竟然沒有露出多少失望、傷心的表情。
“你不怨朕?”
佛家言說,人生有八苦。
其一曰斷舍離。
其一曰求不得。
斬斷情絲,便佔了這兩苦。
太康帝自問,若是換了自己年輕時候,先帝這般對待自己。
他絕對做不到姬曌這般平靜。
而面對太康帝的疑惑,姬曌那張雍容的絕色面容上浮現出一抹明媚的輕笑。
“曌兒心慕那人,是曌兒的事情。”
“父皇這麼做,自然也有父皇的理由。”
“更何況曌兒也知道,父皇並不會害曌兒。”
“既然如此,曌兒又爲何要怨恨父皇?”
見姬曌語氣平靜地說出這番話,太康帝目光怔怔。
或許這就是他的曌兒吧。
在大多數時候,她的理性甚至足以讓世間絕大多數男子感到汗顏。
有時甚至就連他這個做父皇的都感覺有些自愧不如。
‘惜哉,生作女兒身……’
若是男子,或許他這個做父皇的就不用這麼累了。
最起碼某些遲遲懸而未決的事情,早就該有定論了。
太康帝心中嘆息一聲。
剛想說什麼,卻聽姬曌忽然又道。
“不過……既然父皇今日絕了曌兒的心意,那以後父皇可就不能再拿曌兒的婚事說事了。”
“畢竟剛剛曌兒也說了,曌兒不想與旁人將就。”
聽到姬曌這話,太康帝面色一滯,隨即失笑。
看來他這位皇長女倒也不是真的理智得令人心寒。
還是有些小性子的。
這就很好,起碼多了幾分人味。
太康帝心中略生幾分寬慰,想了想便道。
“行,朕答應你。”
“以後你的婚事,你自己做主,朕絕不強求。”
或許是未曾登上帝位時,見過太過骨肉相殘的血腥與殘酷。
太康帝骨子裡對親情看得極重。
老九姬胤當初能活着走出甘泉宮,並且成功打破祖制,前往南海就藩。
很大程度上便是基於此。
見太康帝稍加猶豫,便答應了自己的要求。
姬曌嘴角勾起一抹淺笑,而後便道。
“現在父皇可以告訴曌兒,那人爲何從昔日的肱骨之臣,轉眼就成了狼心狗肺之輩了吧?”
見姬曌這一轉眼又將話題拉回到原點。
太康帝的臉上閃過一抹不自然的僵硬與尷尬。
這世上沒有一個父親,願意在自己兒女面前展露自己的失敗與狼狽。
而今日這事無疑是他再一次敗於北宮那逆臣之手。
丟人是肯定的。
畢竟自己苦心栽培的種子,還沒來得及有所收穫,便被對方翹了牆角。
而且代價僅僅是一個上不得檯面的庶女。
血本無歸不說。
北宮那逆臣這一舉動,也彷彿是在無聲嘲諷他。
‘陛下,你這看人的眼光,屬實不行!’
見太康帝陰沉着臉不說話,姬曌轉而看向還在殿中跪着李瑾,似笑非笑道。
“要不,你給本宮說說看?”
李瑾聞言,小心翼翼地擡眼看了太康帝一眼。
見他並沒有出言制止的意思,這纔將事情大概說了一遍。
可誰知聽完這些的姬曌,面上的明媚笑意卻是忽然一盛。
然後用那隻纖細如柳的玉白手指,指着李瑾對太康帝笑道。
“依曌兒看,這等無用老奴還是趁早斬了爲妙。”
“讓這等廢物掌控蘭臺閣,充當父皇的耳目、爪牙,也難怪那些逆臣膽子越來越大。”
一語既出。
大殿之上,驟然安靜了一瞬。
姬曌淺笑,隨後便繼續道。
“今日若不是曌兒掛念父皇,恰好爲父皇送來藥膳。”
“父皇可就要讓北宮那邊看笑話了。”
太康帝擡眼瞥了一眼下方面色蒼白如紙的李瑾,皺眉道。
“曌兒這話何意?”
姬曌聞言,沒有直接回答太康帝的話,而是一臉自傲道。
“論修爲,本宮自問不弱任何同齡女子。”
“論地位,本宮天家帝姬,世間獨貴!”
“論姿容,本宮亦不遜色於她人!”
說完,姬曌看着太康帝,片刻之後反問道。
“父皇何以認爲,那人連曌兒這樣的天家帝姬都敢拒絕,卻獨獨要了一個出身卑微的丞相庶女?”
“他圖什麼?”
聽到這話,太康帝明顯怔愣一下。
是啊!他圖什麼?
明明朕已經讓李瑾暗示過他,來日可讓他尚公主。
爲什麼他還退而求次,選擇一個無甚出衆的上官氏庶女?
這說不通啊!
一瞬間,太康帝這才忽然意識到自己好像陷入了某種思維誤區。
那就是……或許是這麼多年來,他在上官鼎那個逆臣手中吃的虧太多了。
多到在很多時候他這個大雍帝君竟然近乎本能地將自己擺到了一個相對弱勢的地位。
所以纔會在聽聞此事之後,下意識覺得韓紹那廝在面對上官鼎和自己時,轉頭就拋棄、背叛了自己。
從而選擇了上官鼎。
可實際上……上官鼎能給韓紹的東西,他這個大雍帝君同樣能給。
甚至能夠給的更多!
既然如此,任何一個心智正常的人也不可能選擇退而求其次吧!
太康帝念頭轉過,眼神中潛藏的晦暗與挫敗,消散大半。
“這麼說……是朕誤會了他?”
“那小子沒有背叛朕?”
說着,又自我懷疑、否定道。
“不對!那上官氏的庶女又是怎麼一回事?”
“若非二者有所勾連,上官鼎那逆臣又怎麼會將庶女送予他爲妾?”
姬曌看着自己父皇這副深陷得失的模樣,心中嘆息一聲。
德不配位,必受其殃。
將一位守成之主,放在眼下這天下亂局之中。
不但對他是一種災難,對天下更是如此。
姬曌眸光閃動了一陣,等到歸於平靜後,纔回應道。
“那是上官鼎那逆臣無恥厚顏,強行送予他的。”
聽到姬曌這般肯定的語氣,太康帝下意識追問道。
“曌兒怎生知道?”
姬曌聞言,沉默了少許片刻,最終嘆息一聲,無奈坦白道。
“曌兒親眼看到的。”
說完,看着太康帝錯愕、震驚的眼神,旋即笑道。
“父皇莫不是忘了,曌兒天生一雙觀天法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