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烏丸和雅那雙清澈秀美的眼眸,鐵木阿骨打遲疑良久,最終還是給出了一個肯定的答案。
“不能。”
草原和雍人,永遠也不可能和睦相處下去。
除非這片廣袤的草原,不再飢寒、困苦。
又或者他們也能成爲雍人,在雍人的土地上生存下去。
不過到了那時候,沒有了烏丸部,或許又會有乞顏部、青離部、兀那術部……
左賢王差點被氣笑了。
老實說,自從決定了蠱惑左賢王‘墮落’後,生死他早就不在乎了。
不看內容,只看字跡。
想了想,單膝跪地,撫胸垂首,對烏丸和雅道。
龍族已經入局了!
不同於向來保守、謹慎的聖山,看似一直隱藏在幕後的他們,明顯更加瘋狂、更加直接!
這近一年來,以無數生靈血肉爲引。
比如那剛剛接到來自冠軍城信件的左賢王。
額間也滲出幾點汗珠。
他甚至能夠想像對方在聽到這個消息時的震驚與慌亂。
阿保機匍匐上前,神色恭謹且怯弱。
見烏丸和雅這副急於證明什麼的樣子,鐵木阿骨打心中無奈。
靠謹慎又有什麼用?
至少以他鐵木阿骨打的眼光,看不到盡頭。
可還沒等他們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左賢王便已經有如一頭憤怒的草原雄獅,怒吼出聲。
因爲沒必要。
哪怕只看一個看頭也知道,這是一個女子寫給那姓韓的小子的。
謹慎?
可他在意臉面!
覺察到動靜的王廷侍衛,趕忙衝了進來,準備護駕。
阿保機一如既往的恭順,叩地俯首。
‘近乎愚蠢的……天真!’
因爲這一刻,他其實已經在心中做好了決定。
左賢王壓制不住地怒吼出聲。
還有那早已翱翔於九天的真正雄鷹。
吼完,還不忘補了一句。
想他呼若邪、烏丸左賢王,地位何等尊貴!
他家王女怎麼可以如此讓人輕賤!
剛剛那一瞬間,上面傳來的殺意實實在在,讓他幾乎以爲今日必死無疑。
那樣的結果,卻不是他所能承受的。
草原依舊是那個草原,蠻族也依舊是那個蠻族。
“你看……她們不是雍人嗎?”
可他沒想到只是一轉眼間,局面好像就變了。
只這一封出自和雅親筆信,便足以勝過千言萬語。
如此重要的密信,也能寄錯?
去年那一場晝夜不歇的潑天大火過後,曾經作爲王廷所在的龍城,只餘一片斷壁殘垣。
既如此,這閹奴也不用活了。
事不可爲矣!
既然如此,那便趁着沒有鑄成真正的大錯前,及時止損。
而這時,烏丸和雅在看到身邊女侍年輕的面容時,似乎忽然想到了什麼。
區區一條閹奴,隨手可殺。
阿保機叩首。
緊緊捏着手中的信件,左賢王整個人頓時陷入了無盡的糾結與掙扎之中。
不知道多少遍之後,堂堂六境大能一屁股跌坐下來,神色頹然、震驚、慌亂、疑惑……
此刻他忽然意識到一些問題。
要麼是期待得到更多、更有用的訊息。
因爲他們實際上都知道,大巫真正的身份來歷,其實是來自中原……
很明顯他又開始猶豫起來了。
同理,於草原、大雍而言,除非一方願意俯首爲奴,否則的話,一切無有盡頭。
沒有任何徵兆,身前的桌案在六境大能的恐怖氣機宣泄下,瞬間成了漫天齏粉。
等到大火熄滅,若是高空俯瞰,好似一塊短時間內難以癒合的黑色傷疤。
等到一眼掃到信件末尾處的落款時,臉色先是鐵青。
且不說,和雅到底是怎麼跟那雍狗產生……咳,聯繫的……
越看越熟悉。
‘或許當時自己就該做出決斷的……’
南邊那些雍人的輸贏不重要。
左賢王垂眼瞥了他一眼,神色複雜。
‘等等!’
更何況她還是侍奉巫神的神女,怎麼可能下山跟一個雍將苟合?
這般念頭生出,左賢王終於漸漸冷靜下來幾分。
可汗如今更是破境天人,成爲整個草原最強者。
想到這裡,左賢王忽然覺得有些索然無味起來。
他只是有些不甘心。
那就是……在斬斷了與烏丸王族的聯繫後,聖山似乎已經轉而站到了雍人的一邊。
曾經不止一次,他想過殺了這閹貨。
他懂了!
他知道那姓韓的混賬,爲什麼會一字不寫,只將這封信件直接轉交過來了。
只是相較於韓某人,這位烏丸部名義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左賢王,卻是笑着笑着就笑不出來了。
否則的話,始畢絕對不會放過他!
從信上的內容來看,寫下這封信的女子似乎是某個草原貴女。
如果繼續與這樣一個蠢貨合作,自己到最後怕是到死也不知道怎麼死的!
“主母,我們是奴隸。”
阿保機語氣堅定,甚至帶着幾分狂熱。
“本王能信任你嗎?”
左賢王心中冷笑。
整個烏丸部族能夠踏上戰場的鐵騎,大多都已經脫胎換骨。
越看越心驚。
奴是沒得選的。
不但如此,她……她甚至懷了那姓韓的雍狗……的孽種!
左賢王手指扣動了桌案,看向阿保機的眼神漸漸深邃、晦暗起來。
“既然我們已經提醒過南人,以那些南人的謹慎,他們定然會有所準備!”
只是就在這時,他無意間觸碰到了那封桌案上放置的信件。
轟——
否則的話,他不覺得自己那點所謂的野心,能夠蓋過這麼多年對那位兄長的恐懼,讓自己有膽子做出如此這般作死的舉動。
這纔是真正的智者所爲!
隨手解去手中信件的特殊封禁,左賢王打開信件,隨即便是一愣。
阿保機努力壓制住內心的恐懼,趕忙說道。
用他那位好兄長的話來說,‘沒用的人,便不配活在這個世上。’
只是就在他即將忍不住要動手的時候,餘光再次瞥到了那封信上的內容。
左賢王忽然一個激靈。
可現在的烏丸部,卻早已不是當初的烏丸部了。
剩下的龍族呢?
身邊女侍見狀,神色一慌,趕忙上前攙扶。
因爲就在這一瞬間,他忽然發現這封信上那看似陌生的女子字跡,竟詭異地熟悉起來。
“阿保機,你覺得那些南人……能贏嗎?”
說來也有意思。
“沒有本王的命令,誰也不準進來!”
隨後漸漸地慘白如紙。
“回大王!雍土何其廣!大雍何其強大!”
錯不了!是和雅!
是他的好女兒!
別的不說,單單是和雅懷有了那混賬的孽子,他就有恃無恐!
這事一旦讓始畢那條瘋狗知道,除非他能如殺了阿保機一般,跑到聖山殺了和雅,自證清白。
“大王,阿保機在。”
左賢王心中嘆息一聲。最終還是拿起了那封看似普通的信件。
實際上,他並不覺得那姓韓的雍人小子能在信中說出什麼有用的話來。
單說這封信,如果沒有聖山的准許,又怎麼可能落在那雍狗手中?
‘莫不是!’
“混賬!混賬!”
字裡行間,甚至處處表達着對兩族放下兵戈、和睦共處的嚮往。
這樣的實力,單靠雍人的鎮遼軍擋得住麼?
這倒是與韓某人不謀而合了。
因爲入眼不但不是熟悉的字跡。
草原上,女子清白並沒有雍人那般在意。
很難保證他背後的那條線,在斷了聯繫之後,不會狗急跳牆,徹底將自己曾經做過的那些事情抖落出來。
那一個瞬間的所向披靡、勇猛無擋,足以讓任何親眼見證過的人,畢生難忘。
阿保機低頭垂眼,心中冷笑。
“依阿保機看,那些南人……必勝!”
畢竟整個王廷內外,沒有任何人能比他阿保機更值得自己信任的了。
從阿保機手上接過信件,左賢王沒有急着打開,而是將之隨手放在了桌案上。
左賢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根筋搭錯了,竟然真的聽從了阿保機那閹貨的建議,與造成這一切始作俑者的雍人暗中媾和起來。
這一刻,他忽然有些好奇那封造成這一番轉變的信件中到底寫了些什麼。
“阿保機……”
戰場之上,比拼的是實力。
想到這裡,左賢王隨即將目光瞥向跪伏在地上的阿保機。
頂多……脫去幾層皮。
必勝?
除此之外,像阿保機這樣的一條好狗,要是就這麼輕描淡寫地殺了,他也有些捨不得。
而且這封信也很明顯不是寫給他的。
要麼是給自己畫餅,以求穩住自己。
王廷。
“還有你!阿骨打!伱是草原人,如今不也在他麾下效力?”
猶豫着要不要摘下這閹奴的腦袋,直接去跟可汗負荊請罪,坦白一切。
阿保機擡頭望向了那高高在上的位置,心神忐忑中帶着幾分疑惑。
這一瞬的左賢王,臉色青紫,憤怒到了極點。
等到一衆侍衛臉色茫然地退下,左賢王這才趕忙重新認真查看起那封信件來。
簡直有如開了染坊一般,五彩繽紛。
此刻,他忽然感覺自己剛剛那番暗自下的決定,可謂是明智無比。
一遍、兩遍、三遍……
不管如何,阿保機今日這條命他算是保住了。
……
畢竟如果不是這傢伙的蠱惑,他堂堂烏丸左賢王,又怎麼會踏上這條與虎謀皮的不歸路?
只是他一直在猶豫。
指尖動作微微一頓,左賢王終於拿起了信件。
那宛如天地主宰的可怕威能。
聽到鐵木阿骨打給出的答案,烏丸和雅臉色再次褪去了幾分血色、身形微微踉蹌。
“大王放心!”
大巫!
這一刻,他忽然有些後悔向那邊遞出這則消息了。
左賢王冷笑着,對那女子下達了評語。
“我與她們不也相處得很好?”
時至今日,阿保機猶記得當初戰場之上,那一道單人獨騎直衝他們數千軍陣的恐怖身影。
這一次的信件回得很快,左賢王猜想那姓韓的雍人小子應該也被自己遞過去的消息給驚到了。
你方唱罷我登場,周而復始,無休無止。
“是主人的奴。”
一瞬間,左賢王身上的殺意幾乎不加掩飾。
烏丸部和鎮遼軍爭鋒相對了這麼多年,對方有多少家底,他這個烏丸左賢王能不知道?
就算拉上鎮遼軍背後的遼東公孫一族,乃至那尊多年沒有動彈的老不死,也不過只能抵消可汗破境天人的影響罷了。
可憤怒之後,他又不免生出疑惑,‘和雅不是一直在聖山修行嗎?’
“雍狗!安敢辱我至此!”
可這點震驚與慌亂,與那天自己親眼見到自己那位好兄長時相比,又算得了什麼?
那鋪天蓋地的恐怖威壓。
以他對可汗的瞭解,只要自己還有用,他應該不會殺了自己。
一陣沉默無言間。
到時候他們拿什麼來擋?
左賢王目光陰沉,桌案上不斷加重的指音,似乎在不斷催動着他下定某種決心。
而聽到阿保機這話的左賢王,心中卻是冷哼一聲。
或許是因爲大軍迴轉時,看着已經淪爲廢墟的龍城,那一通直接抽在神魂上的金鞭太過疼痛?
又或許是因爲當時可汗對自己那一通毫不留情的辱罵,讓自己太過羞辱、憤怒?
左賢王也記不得了。
沒有親眼見證過的人,如何能夠想像?
與這王廷宮中寺人幾乎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
甚至或許就連大雍也換了名字。
“滾出去!都給本王滾出去!”
左賢王目光森然地盯着他看了一陣,然後問道。
此外他還知道那姓韓的混賬,應該也是在借這封信告訴他大巫的某些籌謀。
而鐵木阿骨打不知道的是,此時同樣發現自己已經沒得選的,不止是他們這些早已折翼、淪爲鷹犬爪牙的未來草原雄鷹。
他要的只是將整個烏丸拖進深淵,以報這胯下二兩肉之恨!
眼中閃過一抹陰鷙與癲狂,阿保機伏在玉磚上叩首,恭敬道。
可殺了之後呢?
這……當真是夠荒唐的!
怎麼會讓如此隱忍的左賢王,這般大的反應?
而就在他滿心疑惑間,上首王座上的左賢王終於擡眼,打破了沉默訝異的氣氛。
這事在尋常烏丸族人看來,或許會覺得實在是荒謬至極。
“大王,信。”
“大王……大王可是擔心龍族和可汗?”
不甘心沒有真正將這位高高在上的左賢王拖進地獄。
不甘心沒有親眼看着烏丸這個混亂又骯髒的族羣,徹底墮入深淵。
但原因大抵便是如此了。
事實上哪怕那些龍族不直接出手,但只要稍稍動上幾番手腳,便足以徹底扭轉整個佔據。
或許是來自頭頂的目光太過直白,一片沉默間,阿保機原本輕鬆的表情,漸漸凝固。
或許是之前的烏丸部,還有可能。
“大王只需要靜觀其變!等待結果便是!”
“怎麼會?怎麼會!”
並且此生再也不想與之戰場爲敵!
醜陋的同時,又不忘提醒着傷疤下的疼痛和恥辱。
可在左賢王這樣的存在眼中,卻不會這麼看。
他這話倒是沒有說謊。
說着,烏丸和雅又看着鐵木阿骨打,反駁道。
左賢王心中一跳,猛地將腦袋湊上了信紙。
“阿保機願爲大王而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