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頂高聳,直入雲間。
居於峰上,可見腳下雲捲雲舒,翻騰不休。
白日裡陽光灑下,雲層折迭,整個峰頂崖間,全然一片金色。
這也是金頂峰名稱的由來。
而實際上除開這入目滿眼的神聖金色,這在世人眼中神秘莫測的金頂峰其實也沒什麼特殊之處。
既不能修行突飛猛進,也不能讓人一夕悟道。
唯一特殊的地方,就在於眼前的少年道人居住在這裡。
所謂山不在高,有仙則靈,不外如是。
看着少年道人順手丟在自己面前的那枚黑子,老道匍匐在地的身形微顫,面露不解。
弈之一道,黑白棋子,分別對應陰陽兩道。
白子爲陽,幹也。
黑子爲陰,坤也。
上幹而下坤。
所以自古以來皆以白子爲尊。
可如今在祖師口中,卻是變了一個說法。
‘黑,爲貴色?’
而就在老道正琢磨祖師這話意思的時候,少年道人已經擺手道。
“行了,起來吧。”
“謝祖師!”
老道打了稽首趕忙起身,順勢還恭恭敬敬地撿起地上那枚黑子奉於自家祖師身前。
只可惜少年道人並未接子,而是轉身站在石臺上俯瞰着下方的那片翻騰雲海。
“你說這世上當真會有不朽之物存在麼?”
少年道人聲音突兀,這話問得也突兀。
有些惴惴不安站在他身後的老道,自然一時間答不上來。
要說【不朽】,或許沒有吧。
都說上三境奪天地之造化,坐享長生。
可是對於這方天地而言,他們也只不過宛如蚍蜉一般。
朝生而暮死。
再說一世皇朝又如何?
長則千載、萬載,短則數十數百年,終有盡時。
傳說中那統御諸天萬界的上古神廷,又如何?
時至如今,除了古籍中記載的殘缺片段,誰又曾真正見過那段輝煌?
老道有時在想,甚至就連他們腳下的這片天地,也談不上不朽。
等到時光流轉,歲月盡頭。
沒準兒這片天地也會迎來終結。
正胡思亂想着,老道嚅囁下嘴脣,剛要回答。
可這時,身前的少年道人聲音竟隱約拔高了幾分。
“有的!”
老道聞言,神色錯愕。
雖然此刻的他看不到祖師的神色變化,可從這份隱隱高昂的語調中,他竟聽出了幾分類似狂熱的情緒。
“有些存在……就算天地腐朽、宇宙枯寂,也會循着廢墟與灰燼,重新歸來?”
說着,少年道人霍然轉身,目光看向老道。
“你說,要是這都不算是不朽,什麼纔算?”
老道看着祖師那雙宛如童子的清澈眼眸,此刻閃爍的癲狂,莫名生出一抹畏懼。
張嘴間,想要說什麼。
可祖師依舊沒有給他機會,不知何時換上的一襲黑色雍容道袍,袍袖一揮。
“滾吧,沒事不要來打擾我。”
老道默然。
要是他沒有記錯,自從去歲年末,三尊七境真仙身死,他前來問詢‘是否大劫將至’時,就覺察到祖師的異樣了。
那一日,祖師時而神色希冀,時而扼腕嘆息。
隱約間,他甚至從中看到了一抹微不可查的緊張與惶恐。
彷彿要做什麼想做又太敢去做的事情一般。
今日也一樣。
祖師與他說的不多,可就算是這爲數不多的幾句話,都讓他有些摸不着頭腦。
‘莫不是大限將至?’
老道心中閃過一個大逆不道的念頭,而後瞬間掐滅。
‘罪過……罪過……’
心中告饒一聲,老道趕忙躬身退下。
只是被這一打岔,直到下了金頂峰,他才反應過來,自己竟然將那枚黑子直接帶了下來。
看着落於掌間的那枚墨玉黑子,老道眉頭蹙起。
黑,是貴色?
白子當前,如何言貴?
這豈不是倒轉乾坤?
‘等等……倒轉乾坤?’
幾乎是一瞬間,老道眸光一亮,隱隱抓住了祖師的意思。
可旋即便失神嘆息起來。
‘不對……’
改朝換代一事,他也不是沒經歷。
昔年大雍太祖推翻前朝時,儒法相爭,道、佛兩家也有親自下場。
可當時祖師從始至終,都表現得很平靜,從未這般失態過。
想到這裡,作爲白玉京當代掌教的老道,不禁再次嘆息一聲,頭大如鼓。
直到有人走上近前,小聲道。
“掌教,祖師可有安排?”
老道搖頭。
見來人慾言又止的樣子,老道無奈道。
“幽州那邊先不要節外生枝,看看再說。”
至於說……看什麼?
自然是看看儒、釋兩傢什麼反應。
雖然祖師沒有給他們一個明確的回覆,但有句話卻是不會錯。
凡是敵人想做的,我們只要能壞了他們的事情,就是勝利。
來人聞言,頓時恍然。
趕忙安排人將目光牢牢盯向了儒、釋兩家。
而實際上,與道門那位祖師打機鋒、猜謎語不同。
此刻的大禪寺,就要直白上許多。
大雄寶殿之上。
一陣舌燦蓮花的講經過後,一衆阿羅漢敬問高居蓮座之上的三藏禪師。
“敢問禪師,幽州變故如何處置?”
三藏禪師聞言,悄悄打了個酒嗝,隨後想也不想道。
“那是一個坑,不要跳。”
一衆阿羅漢聞言,蹙眉間欲言又止。
三藏禪師法眼觀天,哪能不知道他們想在什麼?
大抵無非是打着要麼清除異己,要麼收下當狗的主意。
前者斬妖伏魔,功德無量。
後者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這套流程早就熟透了,自然習慣性地想要依葫蘆畫瓢。
三藏禪師本來懶得去管他們的死活,可想到自己以後的清靜,還是忍不住補了一句。
“大劫將至,若想成爲劫灰,爾等但可自便。”
話音一落。
在場一衆心思浮動的阿羅漢,頓時被嚇住了。
一個個趕忙作禮佛狀。
“南無釋迦!謹遵禪師法旨!”
三藏禪師見狀,神色依舊神聖、慈悲,可眼中卻是閃過一抹微不可查的不耐。
這滿殿阿羅漢在他看來,大多都是庸蠹蠢物。
能入眼的幾無一人。
不過倒也不是沒有。
所以在念頭閃過之後,三藏禪師便將目光望向了大殿角落裡的那道高大身影。
老實說,相較於一個僧人,此獠更似一尊糾糾武夫。
所謂佛法,大概就是他那一身拳法。
可偏偏三藏禪師卻很看重他。
因爲三藏禪師感覺這廝跟高坐蓮臺前的自己很像。
‘想當初……貧僧也略通一些拳腳……’
粗粗回憶了一番往昔,三藏禪師忽然道了一聲。
“法海,我欲讓你北上草原一趟,你意下如何?”
雄渾的佛音,於大殿之上回響。
引得一衆阿羅漢神色訝異地望向大殿角落。
被驟然點名的法海面上閃過一抹錯愕,而後很快歸於平靜,頂着一道道目光邁步走上殿中正道。一面躬身行禮,一面應道。
“敢問禪師,可有歸期?”
不問去路,只問歸期。
可三藏禪師卻是眸光一亮,看向這廝的眼神越發欣賞。
是個佛法精深的。
確實比身邊庸才蠢貨強多了。
所以三藏禪師並沒有隱瞞,直言道。
“歸期不定。”
最起碼短時間內是回不來了。
果然這話出口,法海垂眼沉默。
而他這份沉默,頓時引起了在場一衆阿羅漢的不滿。
“法海!禪師當面,法旨之下,你閉口不言,莫不是不敬禪師?”
“是啊!區區北行草原,往來也不過瞬息之間,你竟然也推三阻四,我看你這麼多年的佛法是白修了!”
說着,有人直接對三藏禪師道。
“禪師!既然法海不願,小僧願爲禪師代行?”
大雄寶殿之上。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聒噪不堪。
所謂禮佛修行的那顆清靜心,確實半點也看不出。
三藏禪師真想跟這些混賬論上一番拳腳,然後讓他們‘把經書撿起來!把經書撿起來!’
可看着法海那副依舊平靜的神色,三藏禪師心中那份戾氣,也漸漸淡去。
“若是不願,無需勉強。”
事關重大,要是勉強爲之,回頭生出禍事,那還不如一開始就什麼都不做。
而聽着三藏禪師溫和的語調,法海終於還是下定了決心。
“回禪師,小僧願往。”
三藏禪師聞言,笑問。
“此行雖無大凶險,但麻煩頗多,當真無悔?”
法海明白,既然自己已經答應了,禪師這麼問,其實也不過是替堅定‘道心’而已。
‘看來……確實應該是‘麻煩’頗多……’
法海心中嘆息,面上正色且堅定道。
“法海無悔。”
一聲無悔,三藏禪師這才含笑點頭。
“伱且附耳聽來。”
話音一落。
餘下的聲音,轉而便在法海神魂中迴盪。
可只聽了一句,法海便睜大了雙眼,頭皮發麻。
‘聖山問道?’
要是他沒記錯,聖山那老不死是九境絕巔的存在吧?
以他區區七境修爲,與他問道?
問死還差不多!
‘禪師緣何害我!’
法海心中哭唧唧,面上自然也是一副苦相。
引得身邊一衆原本想要取而代之的‘同僚’,瞬間偃旗息鼓。
三藏禪師聞言,趕忙安慰道。
“放心,那老貨慫如……一生謹慎,必不敢真個動你。”
考慮到某人到底是王族出身,些許體面還是要給的。
三藏禪師吞了半截話頭,努力說得婉轉。
法海心思也是靈巧,頓時放下心來,靜靜聽着三藏禪師接下來的交代。
等到全部聽完之後,這才面色古怪地看着高居蓮座之上的三藏禪師。
不知怎的,從這一刻起,他總感覺那蓮座周圍金色的無盡佛光,瞬間晦暗了幾分。
‘這就是光明之下的下三濫麼?’
法海有些不恥。
可又不敢說什麼。
只能一邊在心中無奈搖頭,一邊向三藏禪師躬身領命道。
“法海,遵法旨。”
三藏禪師一雙法眼看透人心,法海自然也不例外。
不過他卻也沒有惱怒,笑容依舊慈悲且神聖。
“臨行前,我予你一物,你當用則用。”
沒說什麼時候用,只說當用則用。
法海心中疑惑。
而這時,一陣耀眼金光,已經從蓮臺高處落下。
寶殿之上一衆阿羅漢定睛看去,隨即驚呼出聲。
入目之下,只見一隻蛻下的金色蟬殼,正栩栩如生地出現在法海掌間。
而衆所周知,禪師入道前,有一法名,名爲‘金蟬子’。
見三藏禪師連這等珍貴之物,都交給了法海,衆人心中越發豔羨,可卻無一人再敢吱聲。
只默默看着法海手握金蟬遺蛻,大步退出大雄寶殿。
一陣寂靜間,三藏禪師看着法海出了大殿便向北而去的背影,面上的笑意漸漸斂去。
三大聖地。
道門金頂峰那牛鼻子,在斬三尸後,整日神神叨叨。
可終究還是有跡可循。
唯獨儒家無崖山那個整日叫嚷着‘天不生我董仲尼’的老瘋子,他是真的看不透。
每每總感覺他什麼都做了。
可偏偏明面上又好像什麼都沒做。
就像他門下趙氏與遼東公孫一族結爲姻親,當初他就沒看透。
直到如今圖窮匕見,纔有些豁然開朗的感覺。
老實說,這種智商不如人、被處處壓制的感覺,當真是不好受。
這一點就算是三藏禪師離所謂的成佛,只有一步之遙,每每思之,也忍不住心生火氣。
正如此刻,三藏禪師看着北方草原上的那座所謂聖山,嘴角頓時咧起一抹嘲諷。
區區一個昔日喪家之犬,也敢在他們面前提前落子,虎口奪食。
呵,什麼東西!
這次他讓法海北上,明擺着就是要摘桃子、強搶。
他倒要看看那老貨敢不敢拒絕!
心中遍生的戾氣,甚至隱約將身邊的神聖佛光都扭曲了幾分。
隱約覺察到不對勁的一衆阿羅漢,擡眼望向那座巨大蓮臺,神色閃過一抹驚悚。
而這滿殿的神色變化,終於讓三藏禪師收斂了心神。
悲天憫人的慈悲一笑間,三藏禪師和聲道。
“都看着貧僧做什麼?”
“接着誦經,接着……”
說完,手中念頭微動,一如此時三藏禪師那顆如玉禪心中,悄然生出的雜念。
‘唔——這滿殿阿羅漢未免太單調了些……’
‘回頭當添上些女菩薩!’
……
人心躁動,劫難便生。
又或者說劫難一生,人心便變了。
神、佛亦然。
有時候確實很難說清,這二者誰是因,誰是果。
又或者這二者,皆是因,也皆是果。
就好比此次韓紹登仙、又斬仙,其實這事與這世間大多數人都毫無關係。
可偏偏就是這實際上關係不大的事情,一朝傳出。
這天下無論明面上,還是私底下皆是震動不已。
私底下的暗潮涌動,就先不說了。
單說這明面上的神都鎬京。
當李赫一覺醒來,尚未來得及洗漱,便見令狐安風風火火地直接衝了進來。
李赫心中一驚,以爲出了什麼變故。
剛想轉身回密室銷燬那些機要密件,卻見平素一貫冷靜自矜的令狐安滿臉振奮、外加狂喜地問道。
“敢問李君,侯爺是否於日前破境登仙?”
李赫聞言,頓時懵了。
破境登仙?
什麼時候的事情?
我怎麼不知道?
而更讓他發懵的是,等他出門上街,這才發現侯爺破境登仙這事,整個神都所有人都知道了。
一時間,人人皆誦冠軍侯甲子登仙第一人之名!
這叫什麼?
一朝成名天下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