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靜這話語氣稍顯急促。
看樣子甚至比公孫度還要迫切。
韓紹擡眼看了李文靜一眼,見他那雙小眼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點頭直言道。
“想好了。”
端坐於衙上的李文靜聞言,當即鼓掌喚出謁者。
“取地圖。”
很快幾名謁者便在將軍府甲士的護衛下,取來了整個幽州的地圖。
地圖和百姓戶籍黃冊,歷來都是統治的基礎。
劉邦當年入咸陽,最大的收穫便是這個。
這麼重要的東西,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取來,可見公孫度和李文靜兩人早就做好了準備,在等着自己上門了。
韓紹心中正感慨着。
卻見李文靜已經袍袖一揮,將整個幽州的地圖,懸於虛空。
徹底展開在韓紹面前。
山川、河流、城池,乃至一些大的村落、寨子,皆記載其上。
韓紹一眼掃過,不免生出異樣的情緒。
不是他沒見過比這還要詳細、精準的地圖。
只是過往那些製作精美的地圖,對韓紹而言,充其量只是個引路的圖樣罷了。
可現在不一樣。
因爲他知道,只要他願意,這地圖上的一角所代表的土地、河流,乃至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
將徹底屬於自己!
這麼一來,代入感不就一下子上來了?
而看着韓紹目光在面前的地圖上游離不定,李文靜呵呵笑道。
“按照咱們那位陛下所言,這幽州萬戶之地,皆由你意。”
“你選好了,告訴我們便是。”
聖旨敕封的那一會兒,李文靜和公孫度雖然不在。
但以他們的修爲,一念生出,這鎮遼城能有什麼事情能瞞過他們?
所以韓紹並沒有絲毫的意外。
見李文靜說得爽快,頓時玩味笑道。
“真哪裡都可以?”
聽着韓紹這戲謔的口氣,公孫度不滿道。
“難不成你還想要本將這鎮遼城?”
鎮遼城?
韓紹眼神古怪。
這鎮遼城現在就算送給他,他都不要。
他還指望公孫度站在前面給他遮風擋雨呢,哪能上杆子頂上去?
這不是傻嗎?
他現在只想着躲得遠遠的,以此避開那些因爲封侯而吸引來的目光。
於是目光拂過地圖後,便在其中一處順勢一點,說道。
“這裡,如何?”
順着韓紹手指的方向看去。
公孫度眼神一滯,下意識覺得這小子在戲耍自己。
因爲這小子所指的方向正是地圖的最上端。
定北城。
一旁的李文靜視線挪移過去之後,也是微微一愣。
心道,‘這小子莫不是真想當個英雄?’
定北城早已不是當初那個掌控着大雍和草原貿易的富庶邊城了。
被那些烏丸蠻狗一番肆掠之後。
盤桓在那裡的大族勢力,雖然見勢不妙,提前跑了不少。
但其中的百姓、商賈,幾乎都被屠戮一空。
如今儼然成了一座空城。
就算日後能夠重新遷入人口,但要想着在一片廢墟上重建何其艱難?
更何況今年一戰,那些烏丸蠻狗雖然被逼退。
但明顯沒有真正傷筋動骨。
一旦捲土重來,那定北城必然首當其衝,再次淪爲雙方廝殺、爭奪的焦點。
選這麼一個地方,怕不是真叫失了智。
想到這裡,李文靜不禁收斂了臉上的笑意,沉聲道。
“伱真想好了?”
韓紹聞言,倒是沒有猶豫,直言道。
“想好了,就這裡吧。”
說着,面上正了正顏色,頗有些慷慨陳詞的意味,說道。
“定北城爲扼守蠻族南下的關隘之地。”
“總要有人去守……”
只是他這話剛說了一半,便被公孫度不耐煩地打斷。
“說心裡話!”
公孫度倒不是不相信韓紹能爲幽州大局犧牲。
他只是想聽聽這廝的真正想法。
畢竟就算是真想替幽州、替鎮遼扼守邊地,也沒必要將封地選在那裡。
憑他與自己的關係,一旦開口說要去定北城爲將。
自己這個……還能真的拒絕他不成?
果然聽得公孫度這話,韓紹無奈一笑。
想了想後,終於坦言道。
“其一,避避風頭。”
韓紹這話,算是迴應了公孫度先前的擔心。
怕他少年封侯,一朝得志就飄飄然。
只是這個時候,公孫度卻是皺眉道。
“難道你還怕老夫和公孫氏護不住你?”
老實說,此時的公孫度是有些矛盾的。
既怕韓紹這廝年少輕狂,壞了前途。
又擔心這廝面對壓力,失了銳氣。
不過正所謂旁觀者清,沒有公孫度這麼多顧忌的李文靜,反倒是能按捺住性子。
“繼續說。”
有其一,自然有其二、其三……
他還真就不信,這小子只是憑着一番血勇才選擇那裡。
至於說所謂的‘避避風頭’,在李文靜看來更是掩人耳目的一番託辭。
而面對李文靜那雙小眼裡的咄咄逼人。
韓紹失笑,接着道。
“其二,我身上的‘天賦神通’,伯父跟李長史是知道的。”
“只有在定北城,才能發揮真正的作用。”
定北之北,就是草原。
草原之上,就有蠻族。
有些事情韓紹在自己人的地盤上,不能做。
因爲得守規矩。
但草原不用,那裡唯一的規矩,就是弱肉強食。
除此之外,一切仁、義、道、德,都是狗屁!
相反這些東西在那些蠻狗眼裡,反而是一種溫馴軟弱的表現。
不但換不來崇敬,還會引來羣狼兇狠地撕咬與吞噬。
在那裡,你只有亮出鋒利的長刀,踏出沉重的馬蹄,才能讓那裡的人們知道什麼是敬畏,什麼是恐懼。
想到韓紹曾經在陷陣營中說出的那句‘寇可往,我亦可往’。
李文靜和公孫度兩人彼此對視一眼,頓時知道了韓紹到底要做什麼。
短暫沉默了片刻,公孫度還是皺眉道。
“就算是這樣,你也不用將封地選在那裡吧。”
還是那句話,韓紹若是想將草原當成自己的狩獵場。
想將那些烏丸蠻狗當成磨刀石和資糧。
只需要在他這裡受領定北城守將就行了。
封地是什麼?
是一個家族未來的根本。
是需要好好經營,然後傳諸子孫的東西。
韓紹這個冠軍侯雖然沒有世襲罔替的名頭,只能降等承襲。
但已經賜下來的東西,比如食邑,又哪裡有那麼容易收回去?
公孫度怕韓紹不懂這其中的彎彎繞繞,便準備提醒他一下。
只是這時李文靜卻是再次問道。
“其三呢?”
怕是遠在神都鎬京的太康帝也想不到。
他這一番挑撥遼東公孫和韓紹關係的小心思,最終結果竟然是這樣。
這些一向將自己地盤視爲禁臠的世家大族,竟然有一天會嫌分割出去的利益太少。
爲此甚至不惜明裡暗裡地苦苦相勸。
而此時的韓紹聞言,也是感到頭大。
眼下的他只想着遠離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以免又不小心落入某個老不死的棋局中,成爲一枚無法自主的棋子。畢竟誰又會喜歡絕境逢生的戲碼?
等自己苟在一邊猥瑣發育,最後以力壓人,以堂皇大勢一波帶走所有對手,這不爽嗎?
非要要死要活的,證明自己的勇猛?
而之所以不選那些看似富庶的膏腴之地,道理也在這裡。
公孫度是公孫度。
代表不了整個遼東公孫。
一旦動了某些人的利益,難免就會牽扯進無盡的麻煩中。
到時候纔是終日不得閒。
無端地消耗掉自己無數精力。
更何況正所謂拿人手短,吃人嘴軟。
一旦蒙受遼東公孫太多恩惠,日後韓紹又怎麼可能在遼東公孫,乃至公孫辛夷面前硬氣起來?
有些東西不是那麼好拿的,要還的。
只是這些話韓紹一時間還真不好跟公孫度當面分說。
怎麼說?
說他並不信任遼東公孫?
說他不想寄人籬下,一心只想着自立門戶?
他是覬覦公孫度的鎮遼城和鎮遼軍不假。
但他要的是強勢接手!
而不是日後跟多方媾和、妥協後的勉強掌控。
韓紹這番似乎欲言又止的樣子,落在公孫度眼中。
頓時讓公孫度面色一沉。
“在我面前,還有什麼話不好說的?”
面對公孫度的逼迫,韓紹終究一臉爲難地咬牙道。
“伯父,咱們這些爲將的武人,在戰場之上自然勇往直前,死戰不退。”
“但在家事上,還是退一步海闊天空爲好。”
退一步海闊天空?
公孫度要是真傻,又怎麼可能坐穩這鎮遼將軍的位置?
甚至將那本該掌控幽州的幽州牧,變成了一個擺設?
韓紹這番意有所指的話說完。
頓時就明白了這廝的‘其三’,想說什麼。
“若是你顧慮遼東公孫,大可不必。”
公孫度沉聲說道。
替遼東公孫,坐鎮遼東,掌控整個幽州。
公孫度這點自信還是有的。
區區萬戶,勉強一個下縣而已。
除開鎮遼城和幽州州治所在的幽州城,幽州九郡四十六縣。
分割出一個下縣,想來族中也沒人會多說什麼。
只是他沒想到的是,韓紹這小子卻彷彿吃了秤砣鐵了心,竟然堅持道。
“伯父好意,韓紹心領了。”
“我意已決,還請伯父莫要再勸。”
聽到韓紹這話,公孫度不禁氣急,怒罵一聲。
“朽木不可雕也!”
說完,便撇下李文靜和韓紹兩人消失在前衙大堂之中。
他是在替韓紹這小子爭麼?
他這是在替公孫辛夷爭!
想讓公孫辛夷以後過得舒心一些!
等兩人日後有了子嗣,必然是世子。
就算姓韓。
但也算是他公孫度的血脈延續。
所以某種意義上講,他也是在替自己爭。
只可惜韓紹這廝爛泥扶不上牆,讓自己太失望了!
對此,李文靜失笑道。
“看你將你伯父氣的。”
韓紹無奈一笑,卻沒有改變主意。
李文靜那小眼目光幽深深地看着韓紹。
從始至終,他都沒有干涉過韓紹的選擇,只是充當一個旁觀者,默然注視着他的選擇。
此時見韓紹已經打定主意做出了選擇,他也沒有出言相勸的意思。
只是轉而笑道。
“你這般選擇,不怕讓咱們那位陛下失望?”
那位遠在神都的太康帝,自然希望借這個機會,看到韓紹和遼東公孫表現出離心離德的樣子。
可偏偏韓紹‘退’了一步,選了這麼一個不毛之地。
這在遼東公孫眼裡,自然是再‘懂事’不過了。
可在那位帝君眼中,就是大大的‘不懂事’了。
沒準兒,今天還是赤子忠心的忠臣,明天就成了狡猾無端的佞臣。
所謂的忠、奸,在帝王心中也不過一念間的事情。
聽聞李文靜帶着幾分調侃口氣的話。
韓紹一臉訝異道。
“韓紹身負陛下天恩,感激涕零之下,斷然決定以微末之軀,爲陛下一人定北!”
“如此赤膽忠心,陛下爲何會失望?”
面對這廝的裝傻充愣,李文靜笑着指了指他道。
“你啊!滑頭!”
“不過倒也是個不錯的理由。”
“想來咱們那位陛下,應該會高興一陣。”
說着,揮手收起地圖,然後道。
“既然你已經想好了,那我這邊接下來,就會跟朝廷上報了。”
“要是反悔的話,最好明日午時之前,跟我說一下。”
“一旦報予神都,可就改不了了。”
李文靜後面這話說的時候,語氣玩味,神色卻是頗爲認真。
徹侯封地,等同封國。
以後定北城所在的定北縣,就不以【定北】爲名了。
而是以【冠軍】稱之。
這一點甚至會在太常寺那副【大雍天下堪輿全圖】上有所變更和體現。
聽聞這話,韓紹沒有過多糾結和猶豫。
“反覆無常,豈大丈夫所爲?”
“一言既出,概無反悔。”
話已至此,便沒什麼好說的了。
隨後,韓紹便跟李文靜這個掌控整個幽州民事的鎮遼長史商議了一番後續的事情。
其中最主要的就是遷移戶籍、人口。
不過好在這事將軍府這些文吏早就在着手去做。
畢竟土地這東西,只有人口去佔據纔有意義。
遷民實邊自然也就是勢在必行的事情。
只是韓紹此時卻是提出一個概念,讓李文靜眼前一亮,生出幾分興趣。
那就是【軍屯】。
爲此兩人詳聊了一陣,竟然不知不覺忽略了時間。
直至眼看天色不早了,韓紹想到姜婉還在家中等着自己,便主動提出了告辭。
李文靜頗有幾分意猶未盡地看着韓紹。
“冠軍侯,果真大才也。”
“過去埋沒了,真是老夫這個長史的失職。”
這樣的全才,就算不上戰場。
單單只是掌控民事,也能治一方平安。
若是能早早發掘……
聽到李文靜這番感慨、讚歎,韓紹連忙擺擺手,笑道。
“紹不過偶有感悟,當不得長史謬讚。”
軍屯實邊,始於西漢文帝時晁錯的建議,武帝時趙充國復提。
但真正將之大規模用出來的,正是咱們的曹賊曹丞相。
韓紹說完,便起身告辭離開。
只是就在他走出前衙大堂的時候,李文靜的聲音忽然在他耳邊幽幽響起。
“你想當草原王?”
聽到這話,韓紹腳下一頓。
回頭看了一眼,只見李文靜正掛着那副皮笑肉不笑的嘴臉,正站在堂前笑呵呵地看着自己。
正想說什麼。
卻聽李文靜接着又道。
“老夫一生無子無女,孑然一生,臨老才感覺人生孤寂,了無趣味。”
“唯觀那姜家女子性情溫婉,頗爲閤眼緣,故而心中生念,想將之收作義女……”
“冠軍侯,意下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