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尚坦剛下轎子,嚴府的管家便立刻迎了上來,俯下身體,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衍聖公,嚴閣老和小閣老已經在裡面等候您多時了,這邊請!”
“嗯。”
孔尚坦聞言,微不可查地應了一聲,隨後,在管家的引領之下,孔尚坦邁步進入了嚴府。
進入嚴府,首先需要經過一條長長的走廊,路上鋪滿了整齊的石板,不僅如此,道路兩旁還種植着許多叫不出名字的綠植,綠意盎然,令人心曠神怡。
隨後,當二人行進至嚴府用於待客的大廳門口時,只見管家猛地停住步伐,低下頭,恭敬稟報道。
“嚴閣老、小閣老,衍聖公到了!”
他原本以爲,嚴嵩是親家有難,不動如山的那種卑鄙小人,但經過眼下的這一番交談,他發現,嚴嵩也有着自己的苦衷。
嘉靖在聽完呂芳的這番感慨後,臉上神色未變,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話鋒一轉,緊跟着詢問道。
“對了,嚴閣老方纔提到說,要不是看在兄長娶了他孫女的份上,憑兄長所犯下的那些罪行,絕對不可能相安無事,難不成,是嚴閣老在背後斡旋?”
“啓稟陛下,確實有這麼一回事!”
“是,小閣老!”
此刻,只見呂芳正在事無鉅細地向嘉靖彙報着,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哦,那衍聖公是如何應對的?”
“衍聖公,請!”
“這位,便是有着小閣老之稱的嚴世蕃嗎?”
一旁的呂芳聽聞嘉靖此話,臉上滿是恭敬之色,在思襯片刻後,轉而感慨道。
孔尚坦聞言,已經顧不上憤怒,因爲在他的腦海中,不時浮現出早先在卷宗上所看到的那些案例,而犯下那些罪行的人,正是自己的族人。
“在這之前,你並不是衍聖公,因此,像這些見不得光的事,自然也沒有告訴你的必要!”
“嚴閣老絲毫沒有避諱,將前來求助的孔尚賢拒之門外的這個問題,反而還用合理的理由,爲自己的行爲開脫,嚴閣老雖然已經八十一了,可卻一點沒有糊塗啊!”
正當孔尚坦打算端起酒杯,向嚴嵩表明自己的歉意時,只見嚴嵩顫巍巍地從椅子上起身,端起桌上的酒杯,語氣頗爲懇切。
“對了,呂芳,朕聽說,孔尚坦剛被朝廷冊封爲新一任衍聖公後不久,朝中便有許多人,想要上趕着去攀關係,有這回事嗎?”
孔尚坦見此情形,臉上不由得閃過一絲震驚之色。
“不僅如此,他們還租賃你孔家的田地,進行耕種!”
“老夫現在可以明確地告訴你,你所打聽到的情況,都是真的,沒有一絲虛假!”
“想必在這之前,衍聖公已經從各種各樣的渠道,打聽到了當時的情況吧?”
緊接着,一股無名怒火升騰而起,充斥着他的胸膛。
“嚴閣老,我……”
“閉嘴,這沒你說話的份!”
“原來嚴閣老在背後做了這麼多事啊,我居然還……”
嚴嵩在說到這裡的時候,冷冷瞥了孔尚坦一眼,朗聲道。
“你就是孔尚賢的從弟,孔尚坦吧,老夫在這之前,便已經聽說過……”
“嚴閣老有將孔尚賢拒之門外嗎?有!嚴閣老有爲孔尚賢的那件事情奔走過嗎?自然也有!”
嚴世蕃聞言,只得將頭低下,悻悻退至一旁。
孔尚坦如此想着,對待嚴嵩的態度,也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此刻的孔尚坦,在聽完嚴嵩的這番話後,已然陷入了呆滯。
“嗯,知道了,你下去吧!”
“不僅三言兩語就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反而還讓衍聖公覺得,是他孔家欠了他嚴嵩人情!”
就在這時,嚴世蕃似乎是察覺到了孔尚坦的目光,只見其面露笑容,緊跟着開口道。
而嚴嵩卻並未給他解釋的機會,而是話鋒一轉,繼續補充道。
夜深了,紫禁城,幹清宮。
“衍聖公回到下榻的地方後不久,朝中便有許多官員主動送去請帖,邀請其上門做客!”
嚴嵩的聲音不大,但是卻如同一柄重錘一般,狠狠地敲打在了孔尚坦的心上。
一旁沉默許久的嚴世蕃見此情形,當即面露笑容,上前打起了圓場:“大家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客氣,來來來,吃菜吃菜!”
孔尚坦在上下打量了一番嚴世蕃後,如此想道。
嚴世蕃並未注意到孔尚坦臉上的表情,而是緊跟着來到嚴嵩身旁,俯下身體,輕聲道。
孔尚坦聽聞嚴嵩此話,冷笑一聲,旋即沉聲應道。
“陛下讓他來做內閣首輔,真的好嗎?”
“既然衍聖公不知道,那麼就讓我嚴嵩來告訴你,八成!”
“嘶,難道這就是當朝內閣首輔嚴嵩嗎,分明是一個行將就木的糟老頭子!”
此刻,大廳內的桌上,擺放着各式各樣的珍饈美味,散發着誘人的香氣,旁邊還站着幾位侍女。
“你比你的兄長仁厚,自然做不出那些坑害百姓的事情,由你來承襲衍聖公,再合適不過了,老夫希望你不要重蹈你兄長的覆轍!”
“不過,當孔家推舉你出來,承襲衍聖公的時候,我感覺,孔家還不算無可救藥!”
“父親,衍聖公到了!”
孔尚坦突然遭此訓斥,臉上滿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這件事情待會兒再說吧,來,咱們先吃菜,這可是……”
“哼,我倒要看看,伱嚴嵩的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
“那衍聖公不妨猜猜,你們孔家從那些百姓身上,收取幾成的田租?”
孔尚坦聽聞嚴嵩此話,整個人頓時目瞪口呆,但很快,孔尚坦便反應過來,臉色頓時黑了下去。
“這件事本就是我孔家有錯在先,因此,這杯酒應該是由我來喝纔對,嚴閣老,我孔家,對不起你們嚴家!”
嚴嵩見此情形,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旋即,只見嚴嵩重新坐回到主位上,而嚴世蕃則拿起桌上的酒壺,給衆人都各自倒滿了一杯酒。
嚴嵩在說到這裡的時候,伸出枯瘦的手,指向一旁的座位,轉而開口道。
“你們從那些租賃土地的百姓手中,收取八成的田租,而這一切,都是拜孔尚賢所賜!”“哪怕是大明最殘暴無恥的地主,也不敢收八成的田租啊,你們把老百姓當成什麼了?”
他原本以爲,嚴家是不想與這件事情扯上關係,這才選擇袖手旁觀的,誰知,這背後居然還有這麼大的隱情。
儘管他知道,前來投奔孔家的百姓很多,但他卻從來沒有關注過這方面的事情。
許久之後,只見孔尚坦回過神來,呢喃自語道。
在這之後,侍候在一旁的幾名侍女當即上前,負責替衆人斟酒,以及夾菜。
孔尚坦聽聞嚴嵩此話,心中頓時泛起一絲不詳的預感,冷聲詢問道。
嚴嵩見此情形,心知火候已到,語氣也逐漸緩和下來:“衍聖公,有道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在這之後,只見嚴嵩直視着孔尚坦那夾雜着憤怒的目光,自顧自地繼續道。
“老夫當時,的確沒有讓前任衍聖公孔尚賢,進我嚴府的大門!”
“不,他孔尚賢還暗中勾結白蓮教,放任他們坑害百姓,榨取他們手中所剩無幾的財富,而這些情況,都是“四聖三賢”的那幾個家族,親口交代的!”
“唉,這人老了,記性也變差了,言歸正傳,衍聖公,今天老夫邀請你過來的目的,便是要當面將事情講清楚,坐吧!”
正當孔尚坦以爲,嚴嵩接下來要就不久前將自己的兄長,前任衍聖公孔尚賢,拒之門外的那件事情,展開解釋時,嚴嵩那滿是疲憊的聲音在他的耳旁響起。
原本還在打瞌睡的嚴嵩,在聽到嚴世蕃的提醒後,頗爲費勁地睜開渾濁的眼睛,看向孔尚坦所在的方向。
“我……我真的可以嗎?”
嚴嵩說完,未作絲毫猶豫,旋即將杯中的酒水一飲而盡。
“這個嚴嵩到底是什麼意思,大張旗鼓地把我叫過來,難道就是爲了當面羞辱我嗎?”
隨後,只見嚴嵩在嚴世蕃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從座椅上起身,緩緩道。
“對,嚴閣老說得沒錯,我現在是衍聖公,等我回去以後,便正式頒佈家規,用以約束族人們的行爲!”
“衍聖公,想必你應該在陛下那裡,看到了與你孔家相關的卷宗了吧?”
孔尚坦見此情形,呆愣了片刻後,旋即反應過來,面露羞愧之色,轉而開口道。
嚴嵩在說到這裡的時候,上下打量了孔尚坦一番,出言反問道。
呂芳聽聞嘉靖此話,不敢有絲毫隱瞞,當即俯下身體,恭敬應聲道。
嚴嵩將孔尚坦臉上的表情盡收眼底,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對孔尚坦給予了肯定。
“不過,再怎麼說,我嚴嵩也做錯了事,這杯酒,權當賠罪了!”
“爲什麼這些事情,從來沒有人對我提起過?”
“試問,像這樣一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我嚴嵩爲什麼要讓他進我家的大門?”
嚴嵩聞言,將孔尚坦臉上的表情盡收眼底,旋即開口道。
嘉靖聞言,臉上浮現出饒有興趣的神色,出言追問道。
嚴嵩見孔尚坦未作迴應,挑了挑眉,又繼續補充道。
“你以爲他孔尚賢犯下的罪行,僅僅只有這一些嗎?”
嘉靖在聽完呂芳的彙報後,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旋即,只見嘉靖的臉上浮現出了饒有興趣的表情,將目光轉向呂芳,緩緩道。
管家聞言,在向嚴世蕃躬身行禮後,旋即轉身離開。
而此時,鬚髮盡白的嚴嵩,正坐於主位上,一副老態龍鍾的樣子,他的眼睛似閉非閉,似乎是在打瞌睡。
此刻,在他的臉上滿是羞愧之色,其正想出言解釋,便被嚴嵩冷冷打斷了。
待管家的話音落下,只見嚴世蕃邁步走了出來,此刻,在他的臉上滿是和煦的笑容。
孔尚坦聽聞嚴嵩此話,瞳孔驟然收縮,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嚴嵩居然會毫不避諱地,在自己面前提及此事。
“嗯,有勞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
儘管心中對於嚴嵩和嚴世蕃並無好感,但孔尚坦最終還是說服自己,跟隨嚴世蕃一同進入了大廳內。
孔尚坦如此想着,不由得暗自攥緊了拳頭,在這之後,其未作猶豫,徑直在嚴嵩方纔指的那個座位上坐下。
嚴世蕃的這番話,並未起到他所預想的作用,只見嚴嵩頗爲惱怒地瞥了嚴世蕃一眼,沉聲道。
“哼,這個嚴嵩,還真是巧舌如簧!”
“陛下,奴婢覺得,其中最爲難得的是,自始至終,嚴閣老所說的那些話,全是真話,沒有一句假話!”
嘉靖在聽完呂芳的彙報後,向呂芳略微頷首,沉聲吩咐道。
“啓稟陛下,衍聖公以身體有恙爲由,拒絕了他們的邀請!”
孔尚坦說完,端起桌上的酒杯,將杯中的酒水一飲而盡。
孔尚坦聽聞嚴嵩此話,臉上頓時浮現出迷惘之色,只見其低下頭,看着自己的雙手,呢喃自語道。
……
嚴嵩在得到孔尚坦確切的回答後,點了點頭,轉而開口道。
“這是自然,只要你想,那麼就一定能夠做到,別忘了,你可是當代衍聖公啊!”
“要不是看在他孔尚賢娶了我嚴嵩的孫女的份上,你以爲就憑他曾經犯下的這些罪行,能夠相安無事嗎?”
隨後,嚴嵩彷彿像是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臉上浮現出後知後覺的表情,硬生生地止住了話題,在思襯許久後,方纔繼續道。
“陛下,整件事情大致就是這樣的!”
就在這時,一旁的嚴世蕃見房間內的氣氛不妙,當即站了出來,笑着打起了圓場。
孔尚坦越想越覺得有可能,畢竟孔尚賢在被廢除衍聖公以後,仍然能夠安穩度日,沒有官府的人來上門找麻煩,恐怕也只有當朝內閣首輔,有這個能力。
“嗯,嚴閣老說得沒錯!”
“嗯,知道了!”
“嗯。”
“衍聖公,想必你應該知道,一直以來都有許多百姓,攜帶田契地契等財產前來投奔你們曲阜孔家吧?”
“給朕好好盯着他們,有什麼消息,立刻向朕彙報!”
“遵命,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