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翰林學院的校園裡。
夜已深,十一點多了?還是十二點多了?趙硯沒有看時間,他不清楚,也不在意,從宿舍裡出來之前,他和張鵬一起喝完了宿舍冰箱裡的所有啤酒,張鵬醉了,可是他還沒醉,沒醉就還不想睡。
喜歡上一個人卻強制着自己不去追,甚至還要決定儘量疏遠她,這種事,在趙硯過往的人生裡從來沒有過,他也從來沒有這麼想過。
以前,他喜歡誰就一定會去追,哪怕看不到希望,他也會努力去製造希望,他相信事在人爲!也相信就算最後不能成功,其追求的過程也足以讓自己懷念,而不至於日後追悔莫及。
但這一次,他必須要控制自己的感情,做出與感情截然相反的選擇。
剛纔從宿舍樓裡出來的時候,趙硯在門衛室旁邊的便利店裡又買了兩瓶啤酒,開了一瓶抓在手裡邊走邊喝,另一瓶沒有開瓶,但也終究會開瓶。
這一個夜晚,他告訴自己一定要醉!一定要醉!
校園的柏油路上已經沒幾個人影了,夜色籠罩着校園,也籠罩着他,仰頭望向夜空,夜幕上的星光完全不知他心中的愁悶,還一如往常一般調皮地向他眨着眼睛,看上去就像是嘲笑他,讓趙硯一見生厭。
“笑尼瑪蛋!”
趙硯迷濛着雙眼歪歪斜斜地走着,憤怒地對夜空上星星豎了一根中指,隨即又補充了一句:“如果尼瑪有蛋的話……”
只是,在愁悶的心境下,就連憤怒的情緒也維持不了幾秒,一低頭,他的情緒又低落下來,雙眼迷濛而抑鬱。
趙硯忽然想到一首在陸揚電腦上聽到的歌,夢境裡變態的記憶能力此刻也顯現出來,明明已經快醉了,明明他大腦已經快轉不動,可是想到那首歌,那首歌的旋律和歌詞就像在他心中響起一般,那麼清晰。
“一個人走在長長的街……一個人走在冷冷的夜……一個人在逃避什麼?不是別人是自己!一個人在害怕什麼?不是寒冷,是孤寂……一個人走在冷冷的街,一個人走在長長的夜,一個人想追求什麼?不是真實……是幻影!一個人想征服什麼?不是世界,是愛情……”
趙硯記得唱這首歌的歌手姓鄭,鄭智化。
陸揚好像很喜歡他的歌,在陸揚的電腦上,趙硯發現很多這個歌手的歌,當時趙硯還覺得意外,因爲這個歌手好聽的歌真的很多很多,幾乎每一首都有特別的味道,嗓音似乎帶着哭音,多聽他幾首歌,就會發現此人讓人仰視的才華,趙硯曾在記憶中尋找大明與此人相似的歌手,翻遍記憶,卻愣是沒有找到一個。
但此人的歌歡快的不多,聽他的歌讓人傷感,趙硯之前雖然覺得他的歌很好,卻一直不喜歡唱,但今晚他的心境契合了,腦海中很多首鄭智化的歌好像都很契合他今晚的心境。
可此時,他最想唱的就是這首《單身逃亡》。
“單身逃亡?能逃得哪兒去呢?誰能逃避掉自己?”
唱着唱着,趙硯嘴角溢滿苦澀,自嘲的味道濃到不能再濃。
一瓶啤酒喝完,趙硯隨手把空酒瓶扔進路旁的草叢裡,然後用大拇指彈開另一瓶的瓶蓋,一邊仰着脖子往嘴裡灌酒,一邊搖搖晃晃地繼續往前走。
路上還是有幾個人的,一個邁着輕快腳步迎面而來的女生看見趙硯這頹廢的酒鬼模樣,下意識地皺起眉頭,厭惡地瞥了趙硯一眼,小手立即掩着鼻子,逃避瘟疫似的趕緊避開趙硯。
趙硯的醉眼看見了,嘴角卻出現一抹更濃的嘲笑。
朦朧的醉眼四處亂瞄,卻找不到能引起他注意力的東西。
於是他又眯着眼睛開始唱另一首鄭智化的歌。
“尋尋覓覓尋不到活着的證據,都市的柏油路太硬,踩不住足跡!驕傲無知的現代人,不知道珍惜,那一片被文明糟蹋過的海洋和田地,只有遠離人羣才能找回我自己……”
就這樣,趙硯像個醉生夢死的酒鬼,一邊喝酒一邊高歌,但歌詞的意境,卻又像是世人皆醉我獨醒,只是,這樣的夜晚沒有人注意到這些不曾在大明的天空下唱響過的歌曲。
快要走到學院大門的時候,迎面突然開過來一輛暗青色的汽車,醉眼朦朧的趙硯沒有去分辨那是一輛什麼車,一眼掃過,只感覺價錢應該不低。
恰此時,一名男生迎面走來,趙硯兩邊嘴角彎成一個大大的弧度,停住腳步,伸手向那男生招了招手,眼睛努力睜開,卻又睜不開,招手的動作也顯得比較緩慢,酒精到底還是麻醉了他。
“什麼事?”
那男生疑惑地走到趙硯近前,距離趙硯有兩步的時候就停住了腳步,沒有再靠近趙硯,醉醺醺的人,總是沒幾個人願意靠近的。
趙硯半睜半閉着眼,醉醺醺地笑了笑,上前一步拉起男生的右手,然後在那男生錯愕的眼神中,將手中已經空了的酒瓶塞到男生的手裡。
不僅如此,趙硯還笑呵呵地說:“來!孩子!拿着!這是哥哥送你的禮物!要好好保管哦!哈哈……”
說完,趙硯好像很開心,咧着嘴就哈哈大笑,笑得那男生臉色陰晴不定,這簡直是赤果果的侮辱,但他又確定眼前這人喝醉了,正常人都不願意跟醉鬼較真,但這真的讓他火冒三丈,一個陌生塞給他一隻空啤酒瓶,喊他孩子,還說是哥哥送給他的禮物,要他好好保管,這已經不僅僅是侮辱,還在佔他的便宜!
“去尼瑪的!”
男生終於還是沒有忍住,隨手就把手裡的啤酒瓶扔了出去,“嘭”一聲,空瓶摔在柏油路上摔碎了,男生狠狠地瞪了趙硯一眼,憤然快步離去。
趙硯臉上的笑容一凝,醉眼中閃過一道兇光,緩緩回頭望向那男生的背影,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使勁搖了搖頭,趙硯正要追上去教訓那男生的時候,忽然好像又想到什麼,不由皺起眉頭仔細想了想,然後疑惑的目光又回頭望向路上那隻摔碎的酒瓶。
“亂扔垃圾!真沒素質!扎到別人的腳怎麼辦?一點公德心都沒有……”
路旁剛剛停住的暗青色車裡,駕駛座上,荀清看見趙硯搖着頭嘀咕着,居然走過去蹲下來,一片一片地撿起地上的玻璃渣,她明明看見趙硯眼中剛纔閃過一道兇光,明明看見他的臉色一下陰了下來。
她幾乎肯定趙硯就要追上那個男生教訓他的時候,荀清卻看見這戲劇化的一幕。
她見過趙硯練拳、練破風九式的場面,荀清很清楚就算他喝醉了,教訓一個腳步虛浮,明顯沒有練過功夫的青年,也毫無問題。
但他卻在爆發之前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還走過去撿地上的玻璃渣。
難道他還沒有喝醉?
可是如果沒有喝醉的話,剛纔又怎麼會將空酒瓶塞到一個陌生人的手裡?難道僅僅是惡作劇?
猶豫了片刻,荀清推開駕駛座的車門,走下車,緩步走到趙硯面前,探詢的眼神居高臨下看着趙硯,開口道:“同學!需要幫忙嗎?”
“誰呀?”
趙硯擡頭之前先含糊地問了一句,然後才竭力睜着朦朧的醉眼上下打量面前的女人。
“我是荀清!”
荀清神情平靜,這是她的性格。
“殉情?”
趙硯眼神變得迷惑不解,荀清還沒察覺他話中異樣的時候,趙硯的下一句就出來了:“你爲什麼要殉情?爲什麼呀?你男人是怎麼死的?你那麼愛他嗎?竟然要爲他殉情?”
荀清:“……”
荀清眼神變得愕然,因爲她父親的身份,從小到大,還真沒人敢當面這樣調侃她的名字,後來她進入了官場,就更加沒人敢這麼開她名字的玩笑了。
久而久之,荀清都忘了自己的名字還能這樣曲解。
荀清沉默下來,又仔細看着趙硯的眼神,確定他是真的醉迷糊了,而不是有意調’戲她,她這才重新開口:“是荀子的荀!清澈的清!我說,你需要幫忙嗎?”
“哦……”
趙硯恍然地點點頭,撇撇嘴說:“原來你男人是荀子,你爲他殉情!怎麼?這傢伙生前對你很好嗎?你這麼捨不得他?”
荀清:“……”
荀清發現自己三言兩語恐怖沒辦法讓這喝醉了的傢伙解釋清楚了,性格使然,她乾脆就不解釋了。
伸手提了一下褲腿,在趙硯面前蹲了下來,一邊幫趙硯撿地上的玻璃渣,一邊順着趙硯的話說:“是啊!他生前對我很好!要不然我怎麼可能會爲他殉情呢?你呢?怎麼喝這麼多酒?”
“我?”
趙硯低着頭一片一片地撿地上的玻璃渣,只是他視線模糊的厲害,眼睛盯着想撿的碎片,手伸過去的時候,卻總是偏離了方向,每一片碎玻璃他手都要撿幾次才能撿起。
“呵呵,我和你不同!我纔不會殉情呢!哈哈!因爲我是趙硯啊!”
“那你是爲什麼?”
荀清又問。
“我?”
趙硯歪着頭努力想了想,然後咧嘴對荀清一笑,給了一個讓荀清完全沒料到的回答。
“我是葬情!葬情!對!就是葬情!埋葬我的愛情!哈哈!是不是很有意思?啊?”
荀清微怔,然後擡眼又仔細盯着趙硯醉醺醺的臉看了一會,嘴裡輕聲重複着:“葬情……葬情……”
她的殉情是假的,但從他醉成這樣來看,他的葬情應該是真的。
埋葬自己的愛情……
這句話讓荀清的眼神有片刻的恍惚,她想起了她生命中的那個男人,多年前,那個男人也像眼前這個小夥子一樣癡情,從高中追她追到大學,然後又從大學追到那個大雪的冬天。
可是她一直沒有接受他,因爲她有自己的志向,她一直對自己說:在成功之前,絕不在無聊的男女感情上浪費時間。
開始對他的拒絕,是因爲她心中的這個志向,後來,拒絕他彷彿已經成爲習慣,每次他一向她表白,她腦中還沒有想好,嘴上就習慣性地拒絕了。
那麼多年,漸漸的,她以爲他會永遠都在,會像那麼多次被拒絕後一樣,沉寂一些日子之後,越挫越勇,重新再來追求她。
可是那個冬天,那個大雪的冬天,在她又一次習慣性地拒絕他之後,第二天她像往常一樣起牀,心情很好,想到昨夜他又一次的表白畫面,她的心情就很好。
她早就想好了,等她實現抱負的那一天就答應他的表白,那麼多年,她其實早就被感動了。
只是她還不想在抱負實現之前,在感情上分散自己的精力,她相信他已經習慣了她的拒絕,她相信這次拒絕之後,過些天,他就能恢復過來,像以前的每一次,然後重新回到她的身邊。
可是,那天清晨一個他好友的電話打到她手機上,那個電話的第一句話她這幾年一直記得,每次午夜夢迴,都讓她神傷不已。
“穆穆走了!警察發現他的時候,他倒在路邊的積雪裡,警察說他大概是昨晚凌晨三點去的……”
那一句話,那一句話好像有種冰凍的魔力,瞬間讓她從頭涼到腳,渾身的血液好像都瞬間結成了冰,那種寒意直沁她的心臟,讓她幾乎不能呼吸,眼淚,已經十幾年沒有流過的眼淚就像開了閘的水流一樣瞬間就流了出來,可是卻止不住她心中巨大的悲慟。
那個男人,那個說她是他的夢想的男人,就那麼走了。
從此以後,不會再有一個男人會像他那麼愛她,再也不會有一個男人會在被她拒絕了一次又一次之後,依然出現在她的面前跟她表白,依然說她是他的夢想。
也是到了那個時候,荀清才痛徹心扉地發現他對她有多重要,因爲有他從不放棄的追求,所以她從來不用擔心自己的愛情,所以她可以作弊地去實現她的抱負。
因爲她早已經相信只要她點頭,她隨時可以得到一份完美的愛情。
可是,他終究不是百折不撓的精鋼,他沒有堅持到她點頭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