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春雨還是秋雨蕭瑟而下,在飲馬湖中點出片片漣漪,將柳葉澆打得聲聲作響,但天空卻突然失去了顏色。
如果不是因爲史聖司馬遷的不朽域臨空佑世,或許場間將會變成一片絕對的黑暗。
即便如此,場間除了最爲純粹的紫金色之外,已經沒有了別的色彩。
湖水是紫金色的,柳樹也是紫金色的,就連蘇軾和王羲之的衣袍也是紫金色的。
但這場曠日持久的戰鬥,仍舊沒有結束。
在天黑之前,銀月獨照世間,所以看起來,似乎是蘇軾勝了。
可事實卻並非如此。
因爲王羲之還站在原地,他手中的墨筆還在急急揮舞,紫金天色下的那條墨線雖然若隱若現,但仍舊沒有消亡。
所以王羲之還沒有敗。
但此時的他撐得非常辛苦。
對於如王羲之,如司馬遷這般已經超越了普通聖階的絕世強者來說,在任何情況下,身遭任何才氣波動的變化,都逃不過他們的感知。
所以他們能夠非常明確地感受到,在經過之前一番強戰之後,在雙方各有損耗的情況下,王羲之體外的紫金才氣已經有所削弱,但蘇軾呢?
非但沒有變弱,反而變得更強了!
這便是凝神境。
凝聚世間萬物之精魄,以強自身之神識,化才氣而沉聖海。
換句話說。自蘇軾踏入凝神境這百十年來,即便他什麼也不做,其實力也能穩步提升。一日萬里!
這聽起來是不是有些耳熟?
當初蘇文以十國聯考之榜首得入阿房宮,面對神書當前的時候,便做出過同樣的感慨!
這也是蘇軾將此境界命名爲凝神境的原因。
凝神一刻,便如神書在側,其才氣不損不耗,其聖威不失不滅。
越戰則越強!
而且直到此刻,蘇軾也未曾將聖心示人。因爲一旦他的聖心被激發,便意味着。他已經被逼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
他的聖心,名曰:不屈。
也就是說,如今即便面對王羲之神來之筆所帶來的壓迫,蘇軾也尚能遊刃有餘!
作爲旁觀者。司馬遷看到了這一點。
作爲對手,王羲之同樣感受到了這一點。
那麼接下來,給王羲之的選擇就非常少了。
他不能給蘇軾繼續凝神的機會,而必須用最快的速度,以最強的手段,將其一舉擊敗!
這是王羲之最後的機會,如果不能借此一觀神筆境之上更廣闊的風景的話,那麼,此戰不論勝敗。不論生死,他都輸了。
或許是在此刻輸給了蘇軾。
也或許是在未來的某一天,輸給時間。
爲此。王羲之已經做好了足夠的準備,就等他墨筆揮動的那一刻。
事實上,不僅王羲之在等,蘇軾和司馬遷同樣在等。
很多人都並不知道,這一戰其實不是從司馬遷的不朽域出現的那一刻開始的,而是從三人自飲馬湖畔敘舊事。憶舊情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
因爲王羲之即將書寫出來的那篇絕世字帖。源自於百年前,更源自於他們心底那個共同的名字。
魔君,屠生。
天慶曆一百年,屠生爲慶祝繼位百年,邀衆好友同聚滄瀾山之蘭亭,席間爲搏雲後一笑,命衆人獻詩於上,當日在場的便有王羲之、蘇軾、司馬遷、李龜年和斷嶽這五個人。
其中除了斷嶽實在不懂詩詞,當下舞了一場劍以爲作興之外,就連李龜年也寫了一首蹩腳的遊詩。
而在屠生乘興而歸之前,爲衆人詩文寫序的任務,便交到了王羲之的手中。
可惜當日王羲之不勝酒力,已醉倒席間,所以只能承諾屠生,此事押後。
然而,屠生卻再也沒能親眼見到王羲之寫出這篇曠世名帖。
後在屠生忌辰三十年整,王羲之重臨滄瀾山腳下,睹物傷懷,於人世間的生死無常感銘至深,終於完成了當年對屠生的那番承諾。
便是《蘭亭集序》。
今日此戰無法前往南疆聖雪峰完成,所以蘇軾和司馬遷唯一能做的,便是在臨戰之前,與王羲之話往日,念友人。
對此,誰也沒有說透,但王羲之卻全部都明白。
但他仍舊未敢輕易動筆,而是以《積雪凝寒帖》與《快雪時晴帖》爲熱身,以蘇軾的凝神境爲壓迫,等待水到渠成的那一刻。
現在,這一刻到來了。
於是在飲馬湖畔突然出現了一座三角碑亭,有蘭花與翠竹競相盛茂,有流水潺潺化爲一道小渠匯入飲馬湖,甚至隱隱之中還有酒香飄來。
“天慶百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於滄瀾山陰之蘭亭……”
紫金光輝之下,一行行墨字憑空乍現,越來越急,越來越亮,彷彿再一次自夜空中升起了一輪朝暉。
行文之間時喜時悲,喜極而悲,場內三人似乎也隨其感情的變化由平靜而激盪,再由激盪而平靜,極盡波瀾起伏、抑揚頓挫之美。
蘭亭一現,世間何書能以爭鋒?
一時之間,整個飲馬湖畔突然多了一種生機盎然之意,歡笑聲、勸酒聲、遊樂聲,聲聲不絕於耳。
隱隱間,似乎有人於湖畔舞劍,似乎有人因爲一首拙詩羞紅了脖子,似乎有人放聲大笑,輕執妙人之手。
“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爲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
冥冥之中,蘇軾似乎看到一個偉大王朝的分崩離析,看到了千年文化之瑰寶於戰火中化爲灰燼,看到了故人接連離去,生死兩隔。
一行清淚自蘇軾眼角輕輕劃過,一抹璀璨的紫金聖光自他胸口肆意綻放。
不屈已發,凝神尚在,自能戰也。
但蘇軾什麼也沒做,他沒有誦詞,也沒有書帖,只是情深意切地凝望着那一方蘭亭,似乎看到了其後更加明朗的天色。
在這一刻,天光與湖畔的那方碑亭彷彿融爲了一體,光彩奪目。
劇烈的光明終於掙破了黑夜的束縛,重現人間,攜帶着或悲或喜之聖意,將整個飲馬湖畔都映成了一片白熾。
一幅幅已經消逝了百十年的畫面於其間急閃急滅,然後化爲神聖意,化爲雋永氣,化爲不屈志,再迅速扭曲、傾軋、伸縮,終究變成了一團純粹的藍色光暈,急速升空,很快就衝破了不朽域所結成的紫金結界,如一道天邊流火,墜向無邊的聖空。
下一刻,這團光暈於高空三萬尺的地方無聲爆裂,開放出了一朵最爲絢爛的野花,很快便沉於寂滅。
蘇軾仰着頭,手中的墨色筆毫寸寸碎裂,掌心未曾重負身後,卻在微微顫抖,然後他笑着問道:“你看到了嗎?”
王羲之的臉上也寫滿了笑容,只是鬚髮已然由白變灰,手中翠筆同樣化爲了粉塵,隨風飄散。
他點了點頭,應道:“看到了,可惜去不了了。”
然後不等蘇軾接話,王羲之便接着再道:“我把那把劍給他了。”
說完,王羲之就像是在聖域中安坐百年那般,輕輕合上了雙眼,就像是,又一次睡着了。
只不過,這一次,他是站着的。
同一時間,蘇軾忍不住嘲弄道:“真是小氣,我把整個濟國都給他了。”
然後他也跟着閉上了眼睛,臉上的笑容化作了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