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文並不知道自己如今所面對的這最後一題,竟然關係到人類的未來。
或者說,正是從這道試題開始,纔有了滄瀾皇的現在。
他更不知道的是,在這片聖言大陸上,還有一個人,在面對同樣一個問題的時候,與滄瀾皇得出了一樣的答案。
即便當時的他並沒有參加那一屆的十國聯考。
此時的蘇文只是目光呆滯地看着卷面上的最後一道考題,陷入了長久的思考。
這道題其實並不難,因爲它沒有唯一的標準答案,對世上的每一個文道學子來說,恐怕都有屬於自己的一個答案。
蘇文同樣有。
但他卻遲遲不曾動筆。
見到這一幕,場外很快又傳來了陣陣竊竊私語之聲,已經交卷的那些考生雖然看不到蘇文桌前的考卷,但至少可以看到,此時的蘇文如一座泥塑一般,一動也不動。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文試最後所剩下的半個時辰,悄然流逝。
蘇文仍舊一個字也沒有寫。
沐夕不知道其中到底發生了什麼問題,但她仍舊忍不住握緊了手掌,心情前所未有的緊張。
“那蘇文是怎麼回事?已經近半個時辰都沒有動一下了!”
“不會是睡着了吧?”
便在這一道道質疑聲中,突然有個人驚呼了一聲,伸手指向了另外一個方向。
“快看!快看!安公子答完了!”
循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在與蘇文所在位置截然不同的另外一個地方,一個國字臉的少年輕輕拉開了自己身下的椅子。站了起來。
那便是前兩屆十國聯考的文試榜首,安七夜!
安七夜身前的試卷已經盡數答完。飽滿的墨字已經密密麻麻地沾滿了考卷的每一處空白,尤其是在最後那一道論述題中。安七夜整整寫了七頁紙!
從發音聽起來,正好與他的名字一樣。
正如之前衆考生所說,對於安七夜來說,完全沒有爲了顧忌顏面或者所謂的尊嚴,就一定要壓到最後才交卷,彷彿唯有如此才能體現出他的文才。
只要他寫完了,便可以交卷了。
安七夜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
可當安七夜真正站起身來,發現整個考場中。除了他自己之外,竟然還有兩人在埋頭答題的時候,心頭還是微微一震。
準確地說,這兩個人裡面,只有一個人在埋頭疾書,而蘇文只是在靜靜地發呆而已。
見狀,安七夜的臉上頓時出現了一絲淡淡的欽佩之色。
那是對於棋逢對手的尊重。
然而,還不等他開口說出交卷二字,卻又一道聲音先他一步響了起來。
“交卷!”
安七夜一怔。隨即轉過頭去,正好看到了從桌前站起身來的歐陽克。
憑良心講,安七夜對於這位聖道世家的公子哥並不熟悉,畢竟遼國與天瀾帝國分別位於整個大陸的西北和東南。兩個國家中間的連線幾乎橫跨整片人類疆土,在來到聖城之前,安七夜從未見過天瀾國的人是長什麼樣的。
即便後來安七夜考入了濟國的朝暉書院。也只是潛心修習,鮮聞世事。或許這也是爲什麼竹聖蘇轍會喜歡他的原因。
在今日之前,安七夜已經歷經了兩屆十國聯考。所以他也見過太多的天才學子,比如白馬弈棋禹墨,詩詞雙輝孟雲,還有那個已經背叛人類的憐花公子,沈木。
但無疑,歐陽克給他的感覺,與這些人都不太一樣。
具體什麼地方不一樣,安七夜說不上來,如果一定要用一個詞彙來形容的話,那或許是,危險。
一種比沈木的狠戾更可怕的危險。
在安七夜之前,包括蘇文和沐夕在內,從來沒有人對歐陽克做出過這樣的評價,而安七夜之所以會做出這樣的判斷,卻是基於一個聽起來有些幼稚的理由。
直覺。
安七夜不知道這種直覺從何而來,但他相信自己的直覺,所以他很快收回了目光,平靜地對場內十位主考官開口道:“交卷。”
兩人幾乎同時交卷,同時邁步走到了考場外,在這個過程中,兩人並沒有哪怕一句話的交流。
直到他們越過人羣那驚歎層疊的目光,走到武試殿門口的時候,歐陽克突然開口了。
“第三十二題,樓蘭國女子最喜歡的綢子,是什麼顏色的?”
安七夜微微一愣,之前文試部分的第三十二題,是一首詩詞類的題目,題幹部分並沒有提到所謂的樓蘭國女子,更與綢緞顏色無關,但安七夜知道,歐陽克的解題方向至少與自己是一致的。
“是黑色。”
歐陽克點點頭,笑着道:“看來之前盛傳安公子過目不忘的本事是真的,關於之前那個問題,我也有些印象,不過不能如安公子這般篤定。”
雖然說安七夜對歐陽克有一種天然的警惕,但畢竟伸手不打笑臉人,所以他也客氣了一句,說道:“歐陽公子自謙了,說起來,我這裡也有一題想與歐陽公子應證一番。”
“但說無妨。”
“武國人多擅劍,其所鑄的兵刃也以刀劍爲主,那所謂的斧痕三段以爲書的典故是怎麼來的?”
安七夜這個問題問向歐陽克是再合適不過了,雖然歐陽克是天瀾國的人,但誰都知道,天瀾帝國與武國世代交好,兩國的同盟關係甚至比衛國和唐國之間更加堅定。
果不其然,此題歐陽克是知道正確答案的。
“這個問題比較複雜,雖然問的是文、武兩道相融的可能性,但究其根本,還是一個關於書道的問題,這裡面的斧痕三段,其實指的是……”
兩人的聲音漸行漸遠,慢慢步入了武試殿中,再不得見。
從兩人交卷到現在,他們都沒有朝那唯一一個還在答題的身影再投去半分的關注。
彷彿這場文試已經結束了。
但那些仍舊守候在考場外的考生們卻知道,此時距離最後的交卷時間,還剩下一刻鐘。
最後的一刻鐘。
蘇文仍舊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保持着一開始的動作,雙眼發愣地盯着身前的考卷。
在那裡,是最後一道考題。
但在蘇文眼中,那卻變成了一道天蟄,不論他如何努力,也無法跨越。
蘇文的心中早就有了最後的答案,但他足足遲疑了快半個時辰的時間,也沒有動筆,因爲他不敢寫。
他不知道自己的這番見解如果寫到考卷上,將會對這個世界產生什麼樣的影響,他甚至無法去判斷,那到底是好還是壞。
與之相比起來,成聖與否,已經不重要了。
眼看時間越發臨近了最後的交卷時刻,如果蘇文還是一個字都不寫的話,那麼他這最後一道題,就只能算作棄答。
沐夕在場邊,面色越來越冷,心中越來越沉,她緊握的雙拳中,指甲已經深深印在了手掌中,彷彿能滲出血來。
“不管是什麼,什麼都好,快寫啊!”
蘇文聽不到沐夕心中的焦急,但事實上,他比沐夕更急。
因爲此時的他還有一個選擇,那便是捨棄掉心中的答案,隨便編造一個看起來合格的理由寫上去也是可以的。
還是那句話,這道題本來就沒有標準答案,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但蘇文不能那麼做。
因爲他修的是順心之道,此舉卻是違背心意所爲!
細密的汗珠在蘇文的額頭上泛着清寒的光芒,他半個時辰前所研磨的墨水已經快要乾涸了,他的手腕開始發僵,稍微動一下就疼痛難忍。
或許對於蘇文來說,他從未覺得這最後的一刻鐘過得如此漫長。
如此煎熬。
順心之道讓他難以寫下自己明知道錯誤的答案。
衛國的未來,乃至於全人類的未來,卻讓他不能任由這考卷的最後一頁空白下去。
就像沐夕所說的那般,不論是什麼,什麼都好,他必須要寫。
不知道過了多久,在沐夕的身邊,突然再次傳來了一陣陣驚呼聲。
“寫了!寫了!他終於動筆了!”
“我倒是很想知道,這蘇聖才猶豫了這麼久才寫下的答案,到底是什麼?”
沐夕臉上的神色終於放鬆了下來,但這種放鬆還沒有持續到三息的時間,便是一聲輕嘆在她耳邊響起,讓她心中再度一緊。
“哎,這會兒才動筆,已經來不及了,時間差不多快到了……”
彷彿是爲了應證這位考生的判斷,下一刻,整個考場內的五十座鎮氣鍾齊聲而鳴,這也代表着,本屆十國聯考的文試部分,正式結束了!
同一時間,蘇文也放下了手中的墨筆,有些僵硬地站起身來,對着十位主考官大人微微躬身,開口道:“學生交卷。”
一名早就守候在他身邊的督審司執事很快來到了蘇文的身前,忍不住朝着蘇文尚未合攏的考卷上瞥了一眼。
雖然沒有看清上面寫的是什麼,但很顯然,在那最後一頁上,只有一行字。
看起來,就像是一份尚未答完的考卷。
然而,蘇文的臉上卻並沒有出現絲毫的遺憾或者惋惜,而是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他擡步走到了考場外,又一次來到沐夕身邊。
笑着,說了一句與開考前一模一樣的話。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