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劍齊斷。
看來是同一剎那間被切斷的,其實不是,鄧蒼生一共出了四掌,四掌都是四指駢伸,及時而準確地在離劍尖三寸處一啄,劍立斷。
在劍招遞刺之時,離劍尖三寸的所在,正是劍身最脆弱的地力,就像蛇的七寸一般,鄧蒼生的手就切在那兒。
他的手似比劍還要鋒利。
然後他徑自走向雷純。
唐寶牛發足逼近。
他似是要從後面對鄧蒼生髮動攻擊。
鄧蒼生依然往前走。
他在等唐寶牛的攻擊。
不料,唐寶牛直衝近他背後三尺之遙,猛然站住,他奔行的時候,樓爲之搖,木板吱咯作響,這陡然驟止,大樓似更吃不消,幾乎被他踩出個大洞來,偌大的木板樓吱吱咯咯地一陣搖晃。
可是就是沒有發動攻擊。
鄧蒼生本來提高警覺、暗自蓄力,待抵擋唐寶牛之一擊,但對方卻凝而不發,倒使他真氣莫可宣泄,等了半晌,怒吼一聲,霍然回身,還未發話,唐寶牛已道:“你輸了。”
鄧蒼生又是一怔。
“你輸得好慘,”唐寶牛搖首嘖嘖地道,“慘得讓我不忍向你出手。”
鄧蒼生本就不善於言詞,更不喜說話,聽了也忍不住厲聲道:“你說什麼?!”
“完了,”唐寶牛惋惜地道,“你還聲音沙啞哩!”
鄧蒼生漲紅了臉,怒道:“你──”雙掌一併,立刻要動手。
唐寶牛忙道:“對了,對了,你練的是‘蒼生刺’,任鬼神的成名絕技是‘鬼神劈’,對不對?”
鄧蒼生愣了一愣,點了點頭,心中懷疑:因爲他們所練的掌法,都是專門絕學,江湖上知道的人絕不算多!唐寶牛即嘆道:“便是這兩門殺傷力奇大、威力無匹、舉世難得一見的奇門掌法!”又問:“你可知因何世間不乏練武奇才,爲何都練不成‘鬼神劈’和‘蒼生刺’?”
鄧蒼生本來不想應答下去,但唐寶牛這一番話卻甚爲動聽,形容得極爲貼心,所以忍不住問了一句:“爲什麼?”
“便是了,你不懂,便錯在這裡了。”唐寶牛拍腿,“你的‘蒼生刺’甚難功成,先將足少陽腎經和手少陽三焦經打通,這是何其艱難的事,沒有練武天分、資質極佳、稟賦上乘者,不但雙筋兩脈不能並流,一個失誤,還會導致走火入魔,輕則前功盡廢,重則成了失心瘋,嚴重的還會喪失性命,君不見當年老龍頭陀,‘失魂刀’習笑風、‘笑面虎’張笙蒼,這些一等好手,都是這樣瘋掉成了白癡!”
鄧蒼生自幼就嗜武,對武學一點一滴都視如拱璧,遇有自己未有所見、未有所聞者,更爲留意,生怕錯失學習良機。唐寶牛這一番話,說得頭頭是道、絲絲入扣,明雖未褒,但暗裡卻贊得他飄飄欲仙,聽得饒有興味,忽聞唐寶牛舉出這三個例子,好像有點似是而非。石柱關的老龍頭陀的確是練“蒼生刺”不成而瘋的。“習笑風好像不是這樣瘋的吧?”鄧蒼生忍不住又問,“笑面虎張笙蒼又是誰?怎麼我沒聽說過?”
唐寶牛望了在激戰中的張炭一眼,又看了鄧蒼生一眼,嘆了一口氣道:“張笙蒼?你沒聽說過,那是你的孤陋寡聞。”
鄧蒼生咆哮了一聲。
唐寶牛忙不迭地道:“你別吼,一吼,就露出了弱點了。”
鄧蒼生呆了一呆,果真不吼了,眼裡充滿了疑問。
“你近來可覺得每逢天陰溼雨,商曲、大赫、幽門、神封這四處穴道,運氣時可都有些滯塞,偶爾還會有些隱痛,而且容易上痰升火,還會咳出血塊來?”唐寶牛盯住鄧蒼生問。
“有啊!”鄧蒼生叫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那就對了!”唐寶牛得意地說,“那麼你的彧中、中極、扶突、天鼎諸穴也一定有點欠妥,搞不好,還會痛入心脾、痛得死去活來,可能還會──”
“你胡說八道!”鄧蒼生怒道,“我彧中、中極二穴恨本就沒有事!扶突和天鼎二穴則屬於手陽明大腸經,又關着什麼事了?”
“對對對,你說對了,我背錯了!”唐寶牛用手叩了叩額頂,忙道,“我一不小心,說錯了,嘻嘻,你剛纔不是承認商曲、大赫、幽門、神封四穴有些欠妥嗎?”
“大赫和神封穴倒沒啥事,”鄧蒼生咕噥道,“幽門和商曲確有刺痛,且痰中帶血,這是怎麼回事?”
“大事,大事!”唐寶牛道,“你還敢跟我動手,可謂危之甚矣!”
這時,只聽還在跟張炭交手的任鬼神叫道:“老大,你別聽那小子亂訛人!快收拾了他過來幫忙!”
張炭卻也叫道:“哈!哈哈!哈哈哈!”他笑了三聲,看來也想說幾句譏刺的話,可是任鬼神攻勢陡緊,他一時說不下去,好半晌才斷斷續續地接道:“你,請救救救──救兵──啦,哈!哈!”又沒了聲響。
可見任鬼神攻勢勁急,張炭真個想多說幾句也力不從心。
鄧蒼生右手五指又駢在一起,就像一塊鋼鏟,雙目射出暴光,盯住唐寶牛,吼道:“你敢耍我?”
唐寶牛退了一步,搖頭擺手地道:“你聽我說,我不是騙你,你現在一運真力,腹中通谷處是不是有些翻騰作痛?”
鄧蒼生又愣了一愣,“是。”
唐寶牛道:“那還憋着真氣幹什麼?忙着內傷呀?”
鄧蒼生連忙把真力泄了。
唐寶牛暗裡舒了一口氣,悠然道:“你可知道原因?”
鄧蒼生果真問:“什麼原因?”
唐寶牛道:“那是因爲你練岔了。”
鄧蒼生又吼了起來:“什麼?!”
唐寶牛不慌不忙地道:“如果你沒有練岔內力,憑你精修‘混元一氣神功’的內力,已到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空前絕後、目空一切、絕代斷後的地步,怎應還會在運使時,引起隱痛?以你勇於求知、敢於改過、一代宗師、武術名家的精神,斷無可能諱病忌醫、自欺欺人地任由錯弊下去吧!”
鄧蒼生愣了半晌。
那任鬼神又叫道:“老大!你還聽那些廢話作甚?快殺了那小子過來抓人啊!”
鄧蒼生這次不睬他了,只向唐寶牛問:“我是怎麼練錯了?”
唐寶牛慢條斯理地道:“你練的是以足少陰腎經來配合手太陰肺經發力,先由然谷、水泉借力,由陰谷交接,然後力自丹田起,先經關元,注入四滿、中注、肓俞,再流入石關、陰都、步廊、神封、靈墟、神藏諸穴,再借俞府通過中府,轉入雲門,自天府、俠白而下,力發尺澤,流向孔最、列缺,至經渠、太淵、魚際,然後五指聚力,即可力如銳刀利劍,斷金碎石,易如反掌,這便是手太陰肺經配合發力之威,是也不是?”
鄧蒼生詫道:“是啊!”
唐寶牛又道:“你練的是小週天運功通脈法,任督等奇經八脈都得要暢順,才能煉精化氣,進而至煉氣化神的大周天玄功——”
鄧蒼生急道:“可是,我已練到煉神還虛的地步,怎還會出事?”
唐寶牛臉色一變,好一會才轉過神色來,一陣又一陣地笑道:“嘿!居然能練到煉神還虛的地步,嘿嘿!你可知道,你內力發源起自手少陽三焦經,還需頭部和背部的穴脈,其中包括絲竹空、和髎、角孫、顱息、耳門、瘈脈、翳風、天牖,還有背部的大椎、肩井、天髎、秉風……”
鄧蒼生大汗涔涔而下,道:“等等,慢點,我是以足少陰腎經和手少陽三焦經運氣聚力,以手太陰肺經爲輔,但力自丹田起,發於指掌間,與背肩要穴尚可說息息相關,但與頭部要穴,又有什麼牽扯?”
唐寶牛拍腿罵道:“你這就有所不知,知其一不知其要了,要練好‘蒼生刺’,就要得靠這幾個你以爲用不上的穴脈。”
鄧蒼生一聽,這完全跟他平日武學大異,愣了半晌,神智也迷惚起來,結結巴巴地道:“──你說真的──”
唐寶牛道:“我當然是說真的。還不止這幾個穴道呢!”
迷於習武的人就似癡於戀愛的人一般,稍得甜頭,一定窮追不捨,決不肯及時抽手,也像嗜酒的人,不肯淺嘗即止,更何況鄧蒼生苦習“蒼生刺”整整一十六年,甚至乾脆連名字都改了,而今聽唐寶牛這番似是而非的道理一說,似通非通,頓忘了一切,只知要聽個明白,否則難以甘休,立即便問:“還有穴道?什麼穴?”
唐寶牛道:“還有瞳子髎、顴髎……”
任鬼神卻在那兒怪叫道:“老大,你別再受這廝的愚弄──”
鄧蒼生暴喝了一聲:“住口!”截斷了任鬼神的話,急着向唐寶牛問道:“你說,還有什麼穴道?”
唐寶牛好整以暇地說:“什麼穴道?你這是什麼態度?”
鄧蒼生一怔道:“我什麼態度?”
“也沒什麼態度,”唐寶牛雙眼望天、雙手負背,悠悠地道,“只是倒有點像是我向你閣下請教而已。”
鄧蒼生馬上畢恭畢敬地道:“請閣下指點,以啓茅塞。”
唐寶牛哼哼嘿嘿地道:“我閣下,你可知我閣下姓甚名誰?”
鄧蒼生忙道:“正要請教。”
唐寶牛鼻又朝天地道:“我的名號稍微長一些,我就摘較重要的幾個,跟你說一說吧。”
鄧蒼生謙卑地道:“是,是。”
唐寶牛昂然道:“我就叫做神勇無敵天下第一寂寞第一聰明第一威武刀槍不入唯我獨尊上天入地繼往開來玉面郎君唐公寶牛前輩是也。”他補充道:“外加勇者無懼仁者無敵八個字。”
鄧蒼生又愣了半天,喃哺半晌才抓得準他那一輪匣弩連環箭般的語言,艱澀地叫了聲:“唐……大俠。”
唐寶牛道:“錯了。”
鄧蒼生嚇了一跳:“你不姓唐?”
“你應該稱我爲唐巨俠,”唐寶牛分析道,“巨俠是大俠中的大俠的意思,這世上的大俠太多了,你稱我唐巨俠,比較名副其實。”
鄧蒼生不禁對眼前這唐巨俠,有點將信將疑起來,陳斬槐忍不住道:“三聖,我看這小子的話信不過,不如由屬下來打發如何?”
鄧蒼生叱道:“滾開一邊去。”
陳斬槐不敢抗令,自過一旁。鄧蒼生沉住了氣,問:“唐巨俠,你說我練功出岔,請問是岔在哪裡?”
“我一看你的出手,再聽你的聲音便知,”唐寶牛煞有其事地道,“所以我纔不跟你動手,要是我看準你的弱點下手,你想想看後果將是如何?”
鄧蒼生天性魯直,急得掀開面具,露出一張獅鼻海口羅漢眉的臉,幾乎就要說“多謝手下留情”了,但忍不住還是要問:“你剛纔說,要把頭部的和髎、絲竹空、顱息、耳門、天牖、角孫、翳風、瘈脈以及顴髎、瞳子髎都要練成氣暢神合,可是該怎麼練?”
唐寶牛心中也暗暗驚佩鄧蒼生的記憶力奇強,他只是把穴道匆匆說過一遍,而且還是十分含混地說,情況又十分混亂,鄧蒼生居然已能把他前後二次隨口說的六個穴位記得一清二楚。唐寶牛遂不敢正面去回答他的問題,只裝着不耐煩地道:“你記少了。”
鄧蒼生想了想,又低首想了想,再仰天想了想,還是想不出來,用手敲敲腦後,澀聲道:“我記性不好,還請唐巨俠指點。”
唐寶牛沒好氣地道:“枉你是個學武的人,足少陽膽經還有上關、懸釐、頷厭諸穴……”後面幾個字,說得像嚼糯米似的,非常含糊。
鄧蒼生聽不清楚,只好問:“什麼?”
唐寶牛又說了一遍,鄧蒼生只勉強聽到懸釐一穴,其餘仍是沒聽清楚,眼神十分惑然。
唐寶牛氣得跺足道:“哎呀,你怎麼這麼笨!”用手往鄧蒼生耳上、邊地的部位一指,道:“就是這個穴啊!”
鄧蒼生這才恍悟,哦然道:“是頷厭。”
唐寶牛又用手往他的耳旁眼下一指,鄧蒼生奇道:“命門?”
唐寶牛氣沖沖地用手指點着他的頰部,罵道:“哪是命門?是上關穴!上關穴都不懂,羞死道上同源了……”
話說到這裡,乍然易指爲拳,一拳擊在鄧蒼生的臉門上!
鄧蒼生反應再快,也不及閃躲,隨着鼻骨碎裂的聲音,飛了出去,跌出窗外,唐寶牛哈哈大笑道:“別說我趁你不提防,巨俠我只用了二成力,要你躺兩三個月,絕不要了你的老命!”
他的話未說完,只覺一陣勁風襲來,鄧蒼生又出現在唐寶牛身前。
他的鼻子爆了,顴骨也裂了,可是他並沒有摔下樓去。
他捱了一拳,居然在跌到一半的當兒,已能提氣躍上來。
他現在的樣子,要比一頭震怒的雄獅還要可怕,一頭獅子至多不過是把人吃了,而鄧蒼生現在的樣子,像要把唐寶牛連皮帶骨地吞下去,又吐出來,然後又吃一次,至少要吃上一百一十一次,纔會甘心的樣子。
唐寶牛立即後悔了。
他後悔爲什麼只用兩成力。
早知如此,早知道這傢伙這樣捱得起揍,他倒是應該施六成力,只留四成力。
現在後悔已來不及了。
鄧蒼生向他吼道:“你騙我……”他一開口,血就從他的鼻子、耳孔、嘴巴淌了出來。
唐寶牛忙搖手道:“鄧蒼鬼,不,鄧老頭兒、鄧老前輩,你聽我說,我──”
這次鄧蒼生已不等他說完。
他的“蒼生刺”已然發動。
唐寶牛隻好揮拳。
他那比海碗還大的拳頭,就砸在對方的指頭上,就像鐵錐敲在栓子上一般。
可是結果是唐寶牛跳了起來。
痛得跳了起來。
他覺得自己血肉構成的手就像敲在一口釘子上。
不止一口,而是四口釘子。
鄧蒼生已向他發出了第二刺。
唐寶牛想閃、想躲、想避,都已經來不及了。
他怪叫一聲,往襟內一探,抽手一揚,大喝道:“你再過來,我就要他奶奶的扔出我們‘蜀中唐門’的‘煙雨濛濛’了!”
“煙雨濛濛”是四川唐門的獨門暗器,十分難以應付,而唐寶牛確也是姓唐的,長相又十分有氣派,武林中人除非萬不得已,否則都不願跟擅使暗器、防不勝防的唐門子弟爲敵,當下出手慢了一慢,唐寶牛已一個魚躍龍門,錦鯉穿波,縱了出去,不料方纔站定,嗖的一聲,手上的事物已被人奪去。
只見他身旁不知何時,已站了一個頭頂上壓了個馬連坡大草帽的人,手上已奪去他的錢囊,冷哼一聲道:“這是什麼唐門!”
那鄧蒼生一見來人,喜形於色,道:“二聖,你也來了。”
那草帽遮臉的人冷冷地道:“今天連七聖主都將蒞臨,老夫焉能不至?”他彷佛很不滿意,“你和老四,連兩個小混混都收拾不了,當聖主的顏面怎麼說?”
鄧蒼生慚然道:“是。”又盯着唐寶牛,雙目發出兇光。
唐寶牛一聽,禁不住大聲抗議道:“什麼小混混!是宇內奇俠第一高手天下無敵唐寶牛。”這次他看情勢不對,自我介紹得較爲短省精簡。
那戴草帽的人道:“好,我就先殺了你!”一說完,一雙手已飛到唐寶牛咽喉上。
唐寶牛雖然早有準備,但這一下委實是太快了,唐寶牛隻好用左臂一格。
就在唐寶牛左手一動的時候,那人的手已在唐寶牛左肩上一搭。
唐寶牛的左半身子立時像麻痹了似的。
他連忙用右臂去格。
不過右臂纔剛擡起,那人的手又在他右膊搭了一搭,唐寶牛的手又軟了下來。
然後那人的手仍直扣唐寶牛的咽喉。
那人一直都是使用這隻手。
右手。
彷佛他就沒有左手似的。
又像他根本不需要用到左手。
因爲他單憑一隻右手,已經太快了,快到無法抵禦,而且還仿似帶着磁電似的,搭上哪裡,哪裡就被摧毀。
但那只是一隻軟若無骨的手。
現在這隻手正認準了唐寶牛的咽喉。
眼看唐寶牛這次無論如何,都避不開去了。
原本唐寶牛見張炭能敵住任鬼神,心裡很不服氣,他的武功雖無過人之處,但天生樣子極有氣派,好玩喜樂,對武功不肯下死功夫,但對天下各家各派的武學,博聞強記,過目不忘,一見鄧蒼生練的是“蒼生刺”,必須要經脈互通,耗氣太盛,而又見他目露兇光,聲音沙啞,即推揣出他火盛心躁,易生痰血,必因練功太急而致,神封等穴定常有刺痛,故意用話試探,果然一說便中,他使藉此來作弄鄧蒼生一番,沒料卻只能傷之,不能制止,而今忽又殺出個陌生人,眼看這一隻軟綿綿的手,就要攫了他的命!
他幾乎想要叫:“救命。”
沒想到卻有人比他先喊了出來:
“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