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拔劍

能。

劍仍是劍,沒有柄的劍也是劍。

王小石的劍,柄是刀,劍本身沒有柄。

這道理就跟沒有尾巴的猴子仍是猴子,沒有頭髮的人也是人一樣,我們不能說不結果的樹就不是樹。

王小石拔劍。

劍刺雷動天。

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劍。

用語言、用圖畫、用文字,都沒有辦法形容那一刺,因爲那不是快,也不是奇,更不是絕,亦不只是優美,而是這一切的結合,再加三分驚豔,三分瀟灑,三分惆悵,一分不可一世。

一種驚豔的、瀟灑的、惆悵的,而且還不可一世的劍法。

──是什麼樣的人,才能創造出這樣一套只應天上有的劍法!

──這究竟是劍法,還是仙法?

──是人間的劍,還是仙劍?

王小石拔劍出劍的同時,雷動天的“五雷天心”已發了出去。

兩人各換一招。

雷動天飛躍過牆,牆後已無人,只剩下一把木劍的柄,兀自搖晃。

劍身已刺入牆裡。

雷動天知道劍鋒已嵌在自己兄弟的胸膛裡,而下手的人去得還未遠,因爲劍柄仍有微溫。

但他卻不想追趕。

因爲他驚魂未定。

他的衣衫,自腋下開始,已裂開一個大圈,由胸前至背心,橫切成兩段,只沒傷到肌膚。

他暗自驚懼的是:那笑嘻嘻的年輕人向他身前出劍,卻能將他背後的衣衫也劃破,這是哪一門子的劍法?

──如果自己不是有“大雷神功”護身,這一劍豈不是要了自己的命!

更可怕的是,雷動天知道,以那年輕人的劍勢,如果能同時施展他手中小巧玲瓏的彎刀,向自己追擊,恐怕就連自己的“五雷天心”,也未必能剋制得住!

──這年輕人到底是誰?

──他練的是什麼劍法?

──他使的是什麼刀法?

──究竟是什麼人在牆後,居然在自己和一衆高手的伏擊下,仍能輕易地殺了雷恨,然後從容地逃去?

雷動天覺得心頭如同吞了塊沉甸甸的鉛鐵,這是他出道成名以來,前所未有的感覺。

──“六分半堂”有這樣的敵手,恐怕得要重估敵人的陣容了!

──“金風細雨樓”有這樣的強助,實在不容忽視!

雷動天正在這樣疑懼的時候,王小石也覺得心驚肉跳。

雷動天那一擊,確令人心驚膽戰。

他奔出十里開外,才發現有一片衣衫落了下來。

那是一片剛好是一個手掌形的衣衫,完全灼焦,自胸瞠落下,而他左額的邊地、驛馬處,脫落了好一些頭髮,好像被劍削去一樣,但卻要過了好一段時候,頭髮才忽然失去生機,像被雷殛過一般地掉落下來,使他左額頂少了一大片頭髮。

──好一記“五雷天心”!

更可驚的是雷動天並沒有專心全神地打出“五雷天心”。

那時候,雷動天已不得不分神。

王小石也正好覓準那一個絕好時機闖出去。

──如果是全力一擊,威力會不會更大?

王小石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銷魂劍法”,已斬中了對方,但對方竟有“大雷神功”護體,那一劍,竟傷不了雷動天!

——如果他同時施展“相思刀法”,也許可以克敵制勝,但若雷動天集中全力一擊,他又可否接得下對方的一記“五雷天心”?

所以王小石這般想着,不免也有些驚心。

——幸虧蘇夢枕策劃得好,否則自己真要墜入“六分半堂”四大高手的合擊裡,只怕絕難全身而退。

想到這裡,他不禁又好奇起來了:

郭東神到底是誰?怎麼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六分半堂”的重地裡,一擊得手?

他只覺得蘇夢枕安排的事情,除了他自己每一步每一記每一着每一環節都洞若觀火、透徹清楚之外,別人都如在雲裡霧中,像被一隻命運之手推動着,去面對和接受連自己都可能不知道是什麼的挑戰。

王小石當然沒忘記一件事。

──事成之後,立即趕去三合樓。

所以他立刻趕赴三合樓。

他要去赴這個約。

──這到底是個怎麼樣的約會?

人生裡,總會有些約會,是你意想不到,而且也無法控制、無可預測的。

王小石去只感到好奇、有趣,並沒有因而覺得沉重、負擔,因爲他並沒有把成敗看得太重,把冒險看得太嚴重。

不把得失看得太重,對自己而言,總是件好事。放輕鬆點,但全力以赴,絕對是可以並行。

所以王小石一路行去,居然還有點心情,去觀看這條熱鬧的街上的熱鬧。

市肆上有一個老人、一位少女正在賣藝,那老人臉上的滄桑,眼裡流露出對少女的關注,那少女微笑時的風情,發上青巾嫋動時的風姿,王小石就想:單隻這個情景,這對江湖賣解的父女,就足夠令人寫一部書,來描述他們的遭遇和身世……

何況,還有那些剛把一頂奢豪大轎子置放在大宅石獅子前的四名中年轎伕:如果說他們只是中年,但他們彎折的腰脊和常年經受日曬雨淋的皮膚,令人不敢相信這不是年老的乞丐。但他們赤膊上身的肌肉,又顯得紮實有力,跟年輕人並沒有什麼兩樣。

也許,在江湖上掙飯吃的窮哈哈兒,都有副強勁的體魄,但充滿滄桑的心靈。

市肆依然熱鬧,賣針線的小開跟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丫鬟正在打情罵俏,一個穿紅戴綠、穿金戴銀,還鑲着幾顆金牙的闊太太,正在罵她那個一向被寵壞了所以不聽話的小孩子,不該滿街亂跑,跟這些窮人沾在一起。一名家丁正在替公子哥兒的主人卸下馬鞍,另一名正在清洗下馬石。

買雞的正在跟賣雞的講價錢,大概忘了那些竹籮裡的土雞、竹絲雞、山雞並不同意,所以咯咯地亂叫得分外厲害,跟馬房裡的馬匹,因飼料不甚滿意,也長嘶起來,交織成一片。

那個臉肉橫生、敞開肚皮、露出一叢叢黑毛的豬肉佬,顯然十分不滿意那個又幹又瘦提着個大菜籃、籃裡盡是在菜攤裡趁人不覺撈上一把芫荽、蔥、子姜的胖婦人,不住地跟他討價還價。他想不賣了,也不想賣了,因爲他和他的豬肉都是有尊嚴的,不想那麼賤價就把它賣出去,所以瞪着眼睛用豬肉刀把豬骨敲得格登響,想嚇唬那個胖太太;偏偏胖太太一點也不怕,一副應付他這種人已司空見慣、視作家常的樣子,依舊挺着胸翹着屁股,跟他殺價不休。

王小石覺得很好玩。

他一面行去三合樓,一面想出個好玩的點子:如果在市肆中的這些人,都如一位武俠前輩的武林紀事裡所記述的事件一般,忽然全變成了經過嚴格訓練的殺手,來對付自己,那自己會怎樣呢?

他這樣想着,就覺得很好玩。

連對那個蹲在地上坐着小磚賣蓮子百合紅豆沙的老婆婆和小姑娘,都覺得很好玩。

還有對那個在三合樓下,嗅着酒味就起饞流口水的小乞丐,也覺得極好玩。

更好玩的是三合樓下,在飯堂裡,有一個人。

酒樓裡當然有人,一點也不出奇。

沒有人的酒樓便不能維持了,對酒樓飯館而言,自是人越多越好。

酒樓裡的客人不是人,那纔是奇事。

這個人當然也是個人。

只不過,這個人,王小石一眼看去的感覺,便不覺得他是個人。

──不是人,而是飯桶。

這個人的桌上,三十一個空碗,堆在一起,已疊得比人頭還高。

但這人還在吃飯。

只吃飯,沒有菜。

他桌子上還擺着十七碗飯。

看那人吃飯吃得不亦樂乎,不亦快哉,只羨吃飯不羨仙的樣子,彷佛這眼前的飯,是顏如玉,是黃金屋,不但香噴噴,而且熱辣辣,簡直接近活色生香了!

也不知他不喜歡吃菜,還是因爲飯叫得太多,所以叫不起菜,他只吃飯,不吃菜,彷佛這些盛在不同碗裡的飯,就是他的山珍海味、美妙佳餚。

不但沒有菜,同時也沒有酒。

這種顧客,店家當然不甚歡迎。

因爲只要客人叫上幾道菜餚,便可以名正言順地收他收得油潤一些,如果客人問起,店家可以說,這道菜色是特別的,因爲下了點鮑絲、魚翅、羚羊肉還有什麼的,這些珍貴的配料,正合乎客人的身份。

客人這般一聽,多半就含着牙籤,負着雙手怪滿意地離開,也忘了去回味一下,剛纔菜餚裡是不是真的吃到這幾道“珍餚”。

不過,你對只叫白飯的人,除了按碗算賬,又有什麼辦法“榨取”他的銀子?何況,一個人連菜也叫不起,光吃飯,又怎能期盼他會付出可觀的小賬?

通常,很多人在看不見銀子的時候,也看不見人了,所以,這個又胖又黑又可愛的“飯桶”,伸手、揚手,幾乎要手舞足蹈、振臂高呼,店小二都似視而不見,不肯去爲他加菜添飯。

──店小二也難得有此“特權”,“奉旨”對客人不瞅不睬:事關掌櫃和店家,對這樣光吃飯不點菜的“客人”,也一向談不上“歡迎”。

那位胖嘟嘟的客人只好“貴客自理”。可是,看他吃飯的樣子,不但對碗中的剩飯流露出尊敬的神情,簡直是對這粒粒的白飯有一種衷心的虔誠,他必定把碗裡的最後一粒飯也吃淨,把筷子一撮,撥入嘴裡,咕嚕一聲吞下肚,瞪着眼愣了一會,似是爲飯粒哀悼已落入了他的胃墓裡,又似是在回味飯下肚的美妙,隔了一陣子,才左手捧碗,右手持筷,再吃第二碗飯,完全自得其樂、樂在其中的樣子。

──這彷佛就似是癡於劍的人,對待他的劍一般;也像癡於畫的人,對待他的畫一般。

只不過這人眼前的,不是劍和畫筆。

只是飯。

王小石笑了。

他覺得這人不能算是個“飯桶”。

最多不過是個“米缸”。

因爲他又在揚手叫飯。

這次店小二不能再不理他了。

因爲他已成爲了“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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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能吃得下這麼多飯而不被脹死,絕對要算是個“奇蹟”。

人們對待付不起菜錢的人和一個“奇蹟”,總是會有些分別的。

所以店小二馬上送來了五碗飯。

因爲這位圓眼睛、圓鼻子、圓臉、圓耳、圓嘴巴,連眉毛都是圓的(肚子和身材當然更加圓了)的客人,一上來就已經說定:“每加一次飯,以五碗計算。”看來,這位“客人”,當一碗飯不是飯。

──至少要五碗,才能算是“有東西下肚”。

王小石覺得這人很好玩,幾乎要比他自己還要好玩的時候,突然遇上了襲擊。

狙擊他的不是那江湖賣解的父女,也不是賣針線的小開和小丫環,不是公子哥兒,不是小孩,不是轎伕,不是闊太太,也不是胖婦人,更不是賣豬肉和賣雞的,不是洗馬卸鞍的家丁,也不是討酒喝的乞丐和賣糖水的祖孫,而是三個不相干、毫不起眼的人。

因爲這三個人太不相干、太不起眼了,任誰經過,都不會注意到他們。

他們實在太平凡了。

他們只是三個行人。

三名過路人。

一個穿淡灰色的衣服,一個穿深灰色的長衫,一個穿灰得發白的袍子,從三個不同的方向,因爲不同而十分正常的事由和目的,向王小石走了過來,就在離王小石身前三尺距離的時候,猝然間,同時出手!

一出手就是殺手!

這三下殺手,把王小石的退路都封絕。

王小石既無退路,也來不及招架。

這三人的出手,不但一點都不平凡,就算是洛陽精研各家各派的武術名家劉是之和顧佛影見了,也得禁不住叫一聲:“好!”

王小石就脫口叫了一聲:“好!”

他乍逢那麼精彩的殺着,一時也忘了是攻向自己,竟成了評鑑者,失聲叫好。

──不過好歸好,一個人要是失去了性命,那就不好得很,甚至也沒有什麼好不好了。

他也是在敵人出手的剎那間,才知道對方是“敵人”,而且正在“出手”。

通常,在這種時候,先機盡失,要閃躲、封架,都已來不及了:高手間的對敵,先機本來就是決定性的關鍵。

王小石不能退。

三面遇敵,有時比四面受敵更可怕──因爲敵人留給你的那一面“退路”,很可能就是“死路”。

王小石也不想硬拼。

因爲街上行人太多,王小石不肯也不忍傷及無辜。

──俠道與魔道之拼,俠道往往失利,多是因爲魔道可以不擇手段,而俠道不能罔顧道義,因而諸多掣肘。

不過王小石卻自有他應付的方法。

他沖霄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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