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丈之外,就是黑暗。
其實裡面並非是沒有點起燈火,而是所有的光源,都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封鎖在一個有限的範圍內,不離得近了,根本就見不到。
這是大殿之中。
雄偉的殿堂不知是用哪門子的營造法式,內裡連柱子都沒幾根,卻支撐起了龐然如山的重量,更給了內部無以倫比的廣闊空間。再廣闊的空間也有極限,可是這裡封絕光線的無形力量,讓人無法見到大殿的盡頭。
在場的沒有哪個人是純憑着五感六識認知世界,黑暗對他們來說,也沒什麼,可在他們與黑暗之間,強烈的割裂感纔是最要命的。一切感應,都在三丈之外切斷,平日轟擊十里的劍氣,也在那裡無聲消失,並非是被擋下,也不是被消融,就是莫名地消失不見,中間完全缺失了過程。
面對這局面,楊朱依舊從容不迫,他回頭看了一眼,端陽道人依舊盤坐不動,這位精通大羅天虛空神念法的長生真人,正全力探測此間詳情,其他人相對來說,都給閒住了。
他稍一思索,取下腰間懸佩的玉玦,甩手扔了出去,這個動作牽引了人們的部分心神,除了端陽道人之外,五名修士的神意或顯或隱,都追着玉玦移動,玉玦轉眼沒入三丈開外,驀地形影俱消。
眼見這塊玉玦就要像前面試探那些東西一般,憑空消失,楊朱朗聲道:“言念君子,溫其如玉。”
與其聲呼應,黑暗之中,如擊玉磬,舒揚清越。君子比德於玉,儒門往往以玉爲寄託蘊籍之器,楊朱身配之玉玦,也是一件由他神氣洗煉百年的寶物,自具神通,與之心神聯繫,遠非常物可比。
這是一行六人困守此地以來,首次從外面傳來的聲息,不過很快,聲音詘然而終。
已經足夠了,在場的誰不是修爲精深之輩?憑藉聲音起落變化的牽引,他們的神意總算纏繞上去,捕捉到玉玦飛動的軌跡,所經之處,氣機變動,還給了幾人判斷的依據。
“氣機向楊先生左邊自動偏移,夾角很大。”
“看似平滑移動,實則上下顛撲,方位有別。”
“玉潤之氣圓轉如常,天地元氣似乎沒有太大變化。”
三句話從氣機偏折、空間方向、天地元氣等角度,梳理出大殿中的空間變化,換了修爲見識稍遜的在此,怕是直接就混亂了,但對這些最差都是步虛境界的修士來說,已經足夠在腦子裡形成一個模糊的概念。
楊朱失去了一件隨身多年的寶物,卻是神色不改,只笑道:“虛空交疊,若非我們都還有幾分修爲,護住這塊地方,如今怕是都要到虛空亂流裡打滾去了。”
所謂虛空交疊,他們這些修行數百上千年修士自然明白,兩處虛空,或者說兩個世界,其運行法則可能一樣,也可能不一樣。比較相似的,就好像是修行界與血獄鬼府,差別微乎其微,兩邊生靈,可以彼此往來。但就是那麼一點點兒的差別,也導致生靈易地相處會有強烈的不適應,一邊的強者到另一邊,說不定就是一兩個等階打下去,稍弱點兒的,甚至可能直接斃命。
生靈互換已如此,若是不搭界的兩邊天地撞在一處,便真是大災大難。便如當日劍園,大梵妖王要將修行界和他那無天焦獄強接起來,只開了個頭,就是地動山搖,若真如他所願,萬里方圓的地界崩毀,也只在旦夕之間。
這還是差別較小的,若是規則彼此牴觸,不相通融,強行扭合在一起,那後果真是無法想象。
衆人判明瞭局勢,對這裡的因果也就差不多瞭解了。
“這是我們自找的禍事。”
程象不愧是浩然宗出來的,儒門自省的功夫憶已刻到了骨子裡。他手拈頷下美須,搖頭道:“此地本就是東華真君拳意開闢,等若自成天地,雖廣闊卻不穩定,我們進來參悟一二也就罷了,處處深究,總是不美。”
他弟弟程摯不如兄長那般相貌堂堂,黑瘦矮小,但也在搖頭:“陸沉也是此界中人,怎麼開闢天地,運行全不依常理?”
“咄,東華真君且做他的,我們不告而入,又有什麼置喙的餘地?”
兩兄弟感情深厚,但說上兩句就有擡槓的趨勢,其他人也都熟知,只笑着旁觀,整體氛圍還算是鬆弛有度。楊朱卻發現,自從他射出玉玦以後,謝嚴一直沒有迴應,沉默時間太長了些。
“謝師弟,你覺得如何?”
“虛空諸事,我不精通。只是覺得劍前有礙,好生憋悶。”
這是謝嚴式的迴應,衆人都笑。雖是暫被困在此地,他們的自信卻不是那麼容易受到影響的。
楊朱就道:“兩處虛空交疊,雖然麻煩,但有端陽師叔在此,也不懼它……”
“不是兩處,是三處。”
中間,端陽道人緩緩起身,糾正楊朱的錯誤。此人頭髮黑白摻雜,梳理得一絲不苟,看上去是個很順眼的中年道士,然而看他看得久了,卻會讓人覺得眼前發暈,似乎這個人影始終都在微幅晃動,頻率還非常之快。
這是修煉大羅天虛空神念法到深處,不滅陽神與外界氣機劇烈作用的影響,尋常修士,怕是多看兩眼,就被那神念反噬,擊碎了魂魄。
楊朱就奇怪了:“三處?”
“正常的修行界是一個,陸沉拳意生就的天地是一個,還有一個……”
他伸手前指,先前楊朱用掉一枚百年洗煉的玉玦,也沒閃出光來的黑暗,驀地被一道如劍閃光劈開,幾個修士自動調整瞳孔大小,都看到了,在二十丈外,一處扭曲到極致的虛空漩渦,盤旋伸出的波紋軌跡,像是四條巨大的觸手,而其前端,又時刻變幻着模樣。
如人如鬼,如妖如怪,彷彿就在那裡上演一齣劇目,生旦淨醜走馬燈似登臺、謝幕。這妖異的景象隨着“觸手”旋轉如輪,又合成了一幅神鬼妖魔的圖錄,微映光芒,只有漩渦中央,深邃如故。
這樣來看,又好像是一隻巨大而陰森的巨眼,裡面就是天地神魔的生滅演化。
端陽道人的神念也只能維持這麼久,轉眼間黑暗重臨,而這回,三丈外濃郁如墨的顏色中,卻不再像剛剛那樣死寂式的平靜,而是大潮涌動,拍擊魂魄。
這邊六名修士,一時都是屏息,許久,不知是誰驚歎一聲:
“天魔眼!”
尖銳的嘯音在百里高空處響起,轉眼又消去。一眨眼的功夫,傳訊飛劍已經高蹈入空,再也看不見了。
餘慈長吁口氣,晃動陣盤,虛空中放置的十條杆陣旗都化光飛入其中,化爲條條光紋,除了耗費的元氣實在不小之外,可算是,方便實用,這種巧思,實在讓人佩服。
沈婉就在他身邊,一身寶藍長袍,腰繫玉帶,結髮束冠,乍看上去極是俊逸瀟灑,但若多看兩眼,那種陰柔婉媚的相貌,反而愈發地醒目,讓人很難估錯她的性別。
又看她一眼,餘慈就問:“想好沒有?”
沈婉搖頭:“四宗聯手發掘秘府洞天,本身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秘密,但我覺得你必須要清楚,這是洗玉盟和離塵宗在劍園之事前,就進行的合作,聲勢很大,毫無疑問是刻意的造勢,這種局面下,北荒的勢力,沒有一個願意去招惹他們,更不會刻意探查四宗隊伍的行蹤……”
稍稍一停,她就笑道:“真去探知的話,不懷好意還差不多。你完全可以置疑那個沙盜的情報源,或者可以認定,他也是不懷好意的勢力中的一個。至於隨心閣,確實沒有這方的情報,也沒法去收集。”
“趙子曰本人呢?”
“可以嘗試。”
“那好,我要他最詳細的情報,此外,還有一件事,你要幫忙想一想。”
沈婉有些無奈,但仍然迴應道:“你說。”
“就算是我的傳訊飛劍發到離塵宗,他們沒有一點兒懷疑、耽擱,立刻派出實力最強、速度最快的那人過來,到這裡也是五天後的事了,幫不幫得上忙,還要另說,不過就是盡人事而已。所以我想知道,假如,我是說假如,現在離塵宗得了消息……當然,得消息的可以是清虛道德宗、四明宗、浩然宗任何一個,他們想盡力、高效求人的話,會用什麼法子?”
見沈婉仍未明白他的思路,他又補充了一句:“在北荒的勢力、名望、人脈……一切可以動用的資源!”
沈婉遲疑了下,道:“這樣的話……或許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