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龍大道縱貫南北,大軍護着御駕向南而行,所至之處,無數百姓高呼着“大燕萬勝”的口號誠心跪迎。
四周樓宇上,有百姓用往下扔着只有喜事才用的鮮豔的紅紙、紅花……
許多老人都有些恍惚,當年,先帝從無定原回來時,走的也是這條路。
猶記得,當時整個天京的百姓在城中迎接劉威揚,不過他們都身着白衣,披麻戴孝,看到劉威揚後也並非高呼大燕萬勝,而是嚎啕痛哭。用哭聲來指責先帝的輕信,來表達自己心中的委屈和怨恨。
可現在,同樣的一條路,同樣是帝王,所見所聞卻截然不同。
民心所向!
蘇慎心中感慨,臉上帶着微笑。
他在城門外就下了車,他沒有跟在御輦身邊,也沒有混在大軍中,反而拉着出迎的文武百官們走在了最後。
這一刻,屬於凱旋還朝的帝王,屬於百戰生還的將士,別人不應該,也不配去分享這份榮耀。
臨近宮門,帝王儀仗才姍姍來遲,清揚的鐘鳴和動人的舞樂同時在雪中奏響,但在這一刻,這些精心排練的禮樂,卻全部成爲了百姓歡呼的陪襯。
“大燕萬勝!”
“大燕萬勝!”
歡呼聲中,宮門大開,神策軍在宮門兩側駐足停下,只剩御輦繼續前行,在車輪的吱呀聲中,在萬衆矚目中,緩緩駛進了皇城。
………………
白雪映紅牆,碧樹裹銀裝。
飛檐青瓦上白雪皚皚,雪中的皇宮更加肅穆。
八匹健馬拉着御輦緩慢且穩健的走在宮道上,馬蹄沉悶,輪轍吱呀。
御輦一路行來,像是風吹枯草,所至之處人人跪伏。
相比起宮外的喧鬧,宮裡安靜的嚇人,沒人敢發出聲響,宮人們跪在雪地裡,連喘息聲都刻意收斂。
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
這說的是普通人,或者是普通權貴。
皇宮大內與外界雖只一牆之隔,但所奉所行卻完全不同,猶如兩個世界。對生活在這裡的人來講,越是靠近帝王,就越是能感受到那種威嚴。
生死榮辱,富貴權勢,全由天子一言而決。
可是,王佑的心思全然不在這些宮人身上,他下了馬車,就朝着寢宮直奔而去。
他等不及坐御輦了。
一衆宮人起身,還有侍衛一起,更在王佑的身後,他們不敢靠的太近,又不敢離開太遠。
宮殿的水磨石地面上還有積雪,走的快了難免打滑,王佑疾步如風,剛剛有宮人告訴他張皇后正在寢宮,只不過她身體還比較虛弱,正在寢宮裡休息。
跟在王佑身後的那些宮人哪有那麼快的速度,有的人一不小心腳下一滑就摔倒在了地上,卻也捂着嘴不敢吭聲,前後的人將她拉起來忍着痛繼續朝前走。
米豐緊緊地跟在王佑身後,心裡有些雀躍,過了青龍門,過了文華殿,呀,快到寢宮了。
米豐心中急切,總算能睡個安穩覺啦!他終究只有十四五歲,心裡一高興,便有些忘形了。
他臉上還掛着笑容,以爲走在前頭的王佑看不着。
“笑什麼呢?”王佑突然說道,聲音彷彿從他的牙縫裡漏了出來。
米豐笑容一僵,只覺一股寒氣透體而出,臉上不敢再有一絲笑容,只好輕聲道:“爲皇上能見到皇后娘娘而高興。”
王佑哼了一聲,這時他已經走到了寢宮門口,兩位宮人朝他行禮,王佑忍不住問道:“皇后呢?”
一位宮人答道:“啓稟皇上,還睡着,回來沒幾日,皇后身子還是有些虛。”
王佑讓衆人退下,他獨自一人走進房內,房裡燃燒着檀香和白木,撲鼻的香氣和溫吞的熱氣讓人昏昏欲睡。
終於回來了,王佑不覺眼皮子一沉,他晃了晃腦袋讓自己清醒一些,掀開一重重的羅賬,便看到張素素正躺在雕花的木牀上酣睡着。
王佑走近前,看到張素素的臉色不錯,白皙紅潤,長長的睫毛隨着均勻的呼吸微微顫動着。
王佑輕輕撫摸着她的面龐,心中對她的思念像潮水一般涌來。可是,他看到被子下張素素高高隆起的腹部,那些思念又像潮水一般褪去,臉上的柔情瞬間化爲了冰寒。
張素素感覺到有人在觸摸她的臉龐,從睡夢中甦醒,睜眼就看到了王佑。
“皇上…”張素素開口,聲音有些沙啞。
只可惜她睜開眼的時候,王佑臉上的溫柔早已不見,所以她的話也是到了嘴巴無法出口。
王佑見張素素醒了,冷着臉站起來,側過身不去看她,問道:“你被什麼人抓走,怎麼回來的?”
王佑的聲音很是冷漠,在溫暖的寢宮裡彷彿破窗而入的寒風,讓張素素的心頭一寒。
張素素撐着胳膊直起身,一個人勉力依靠在靠背上,王佑看到了,想要去扶她卻終究沒能邁出步子。
“臣妾那晚出了皇宮回到家父府上,看了會兒煙火覺得有些乏了,就回房休息,結果在房裡聞到一股香氣,之後就不省人事。後來…後來臣妾就感覺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好像…好像是自己,又好像不是自己。”
聽着張素素的話,王佑突然心中一動,問道:“什麼叫是自己又不是自己?”
張素素道:“就是…就是好像,身體是自己的,但腦子不是自己的。”
“身體是自己的,腦子不是自己的?”王佑想着這句話陷入了沉思,他突然想,自己是不是也有這樣的感覺?
之前他從沒有意識到,直到那天在無定城,多狸的手拍在他的腦袋上,他感覺到自己的魂靈彷彿從腦子裡鑽了出來。
張素素見王佑不說話,接着道:“後來…後來不知怎麼的,我就想起了回家的路,就又回了家父府上。但這段時間我去了哪裡,到了什麼地方,和誰在一起,卻是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說完張素素擡頭望了望王佑,見他一臉呆滯的樣子,不知有沒有聽進去。
“陛下,蘇相求見。”這時,一個宮人在寢宮外宣報。
王佑道:“讓他等一等,朕過會兒就來。”
見到了張素素,王佑一直淤在胸中的那口氣好像一下都散了出來,整個人又恢復了那種冰冷的氣息。
他背對着張素素道:“你好好休息,被擄的事,朕會查清楚的。”
說完王佑離開了寢宮,張素素看着王佑離去的背影,心中又是一陣苦楚。她輕輕摸了摸自己日漸隆起的腹部,眼淚不禁流了下來。
王佑到了前殿,蘇慎正在等着他,見過禮後直接說起了正事。
“陛下,不知太廟祭禮要何人主持?”
“嗯?”王佑微怔,隨後恍然。
御駕親征大勝還朝,按制,當前往太廟告祭祖先,這是禮儀,也是身爲皇帝必須需要遵守的規矩。
王佑明白了蘇慎的意思,這是怕自己忘了,特意來提醒自己。
按說這種事不應該由臣子提醒,皇帝得勝還朝,多數都會主動提出告祭太廟,以彰顯功績,青史留書。就算皇帝自己不提,宗室或禮部也會主動提出。
王佑一回天京城,先急着回宮見張素素,把這件事給耽擱了。
蘇慎擔心的是,王佑現在忘了,或者是沒想到,但等他將來想起來了,會不會認爲,有人故意想看他丟臉出醜?
以蘇慎對王佑的瞭解,介時,朝堂上怕是又要掀起一番殺戮。
何必呢?
“祭太廟……”
王佑沉吟片刻,微微點頭道:“此事不必大辦,朕自去便是。”
蘇慎微一挑眉,不再多說,行禮告退。
君臣二人心有默契,蘇慎未明言,但王佑聽出了對方的善意提醒,而蘇慎也聽出了王佑話中未盡之意。
“朕無需沽名釣譽,去一趟太廟走個過場就行了,不必勞民傷財!”
經年大戰,即便以燕國的國力也開始吃不消了,一場大祭,看似簡單卻涉及甚廣,花銷靡費非常人可以想象,這還不算爲此耽誤的政務國事。
王佑認爲不值得!
蘇慎亦然!
“國有明君,天下大幸!”
蘇慎心中欣慰,便不再贅言,乾脆利落的告辭離去。
當然,蘇慎並沒有去深想,若太廟中供奉的是王氏列祖列宗,是否又是另一番情景?
王佑雷厲風行,既然決定了要祭太廟,便馬上開始行動。
吩咐司禮監準備祭品,王佑重新沐浴更衣,等一切都準備妥當,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王佑不把告祭太廟當回事,但宮裡人卻不敢輕佻。
因此,當王佑一身袞服冠冕登上御輦後,周圍馬上響起了渾厚蒼涼的祭樂,敲敲打打中,御駕起行,史官和宮人們擁簇着往太廟行去。
大雪紛飛,儘管宮中已經掌燈,但仍影響視線,再加上路面溼滑,不得不提前打掃,所以御輦走走停停,短短的一段路,竟然花了半個時辰才走到太廟。
禮樂聲中,王佑從御輦中緩步而下。
司禮監已經當先一步將祭品擡進了太廟,王佑一至,便拾階而上,在門口處停了一會兒,聽司禮監誦讀完祭文,又按禮制行了大禮,王佑這才邁步走進太廟。
本以爲只是走個過場,可當王佑雙腳站在太廟中時,他的身形卻突然一頓,眼中猛的爆出精光。
這種感覺……
王佑心中驚喜,臉上卻不動聲色,等所有宮人都退下,殿中只剩下他一人時,王佑才移動目光,看向那個令他驚喜的源頭。
咦?王佑目光透着驚訝,那裡是劉威揚的供桌,供桌上除了剛剛奉上的祭品外,就只有一盞香爐,別無他物。
可是剛剛那種感覺……王佑皺眉,邁步朝劉威揚神位前走去。
無定原一戰,王佑察覺到了自己身上的異樣,他何等聰明,立即醒悟到自己怕是中了暗算。
有人對自己動了手腳!
這一路上,王佑腦中時而清醒,時而混沌,每過一段時間,他心底便會涌出一股煩躁之意,令他恨意大生。
好在王佑心智毅力都非常人可比,這才堪堪將那種燥意壓制不顯,可直到他踏進太廟的那一瞬,他才真正的感覺到了輕鬆。
像是突然放下了某種擔子,又好似有什麼力量驅散了心頭的煩躁和陰霾,而那股力量的源頭,就在劉威揚神像前的供桌上。
可是,那裡明明空無一物啊?
王佑心中驚奇,越是靠近,就越能體會那種力量,在他的感知中,供桌上好像有懸置着一輪驕陽,輕而易舉就驅散了他心頭的雜念。
王佑緩緩伸手,細細體會那種感覺,沒多久,他手掌一頓,停在了桌子中間。
這裡……
王佑略一思索,想起來了。
這裡,以前並非空無一物,而是供着一塊玉佩——玉飛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