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持住啊, 好男兒志在四方,眼前的黑都不是黑。”體育老師蹲得累了,也往地上一坐, 低頭看下時間, 然後又吹了聲口哨。
賀朝剛支起來不久, 聽到這句話又得往下壓, 他緩了緩, 發現自己不能盯着某位小朋友看,再看下去怕是連十個都做不了,於是偏過頭去, 喉結不自主地上下動了動。
這回賀朝沒有停留太久,他幾乎是有些倉促地做完了那個俯臥撐。
兩個人目光相互錯開, 賀朝一直專注地看體育館地面, 彷彿能看出花來, 直到謝俞問他:“幾個了?”
“啊,”賀朝腦子轉不動, 也壓根沒心思記數,“我不知道,你也沒數?”
謝俞側着頭,這個姿勢眼睛只能往斜上方看,體育館頂上有好幾根橫樑, 再往上是格子狀的玻璃板面, 謝俞頓了頓, 才說:“沒數。”
“應該有十幾個了吧。”
賀朝說完, 發現自己盯不住地面, 眼神又開始分散,慢慢地落在謝俞脖頸上, 發現那處線條意外地漂亮,最後也不知道是對自己說還是對謝俞說:“……再忍忍。”
好的,可以。
他忍。
謝俞剛躺下的時候,很想擡起膝蓋把身上這個人掀飛。他冷着臉,覺得自己像個傻逼,放着好好的試卷不做,過來上什麼體育課。
冷靜下來之後,他開始思考等會兒起來了應該先殺誰。
以死相逼才把謝俞拉過來上體育課的羅文強正在操場上訓練,莫名覺得背後陰風陣陣,他搓了搓胳膊,感慨天氣降溫真是降得厲害。
賀朝雖然平時愛動手動腳,真到這種時候還挺剋制……謝俞感覺到賀朝身上好像有種想逃離、甚至下一秒就能跳起來的剋制。
謝俞不知道耳邊那陣心跳聲到底是自己的還是賀朝的——尤其賀朝壓下來的時候,兩人短暫地貼在一起的那幾秒鐘。
謝俞看着頂上那幾根橫樑,隱約感覺到哪裡變得不太對勁,或者說,這種不對勁的感覺已經存在很久,但今天尤其強烈。
像是心裡住着頭野獸,平時都在安安靜靜地打着盹,今天突然熱烈地、近乎野蠻地嚎叫起來,讓人不安,但又……莫名其妙地有些沸騰。
體育老師除了開頭報了數,中間都用口哨替代,讓人忍不住懷疑他是不是想不動聲色給他們多加幾個,他們剛暗自腹誹完,體育老師又吹了一聲,然後報了個整數:“二十!很好,繼續加油!”
有同學提出質疑:“老師,怎麼才二十個,我感覺我做了三十個。”
體育老師臉不紅心不跳:“這位同學,你的錯覺。”
不管到底是二十個還是三十個,有兩組男生是徹底做不動了。
即使身下還躺着個男同學,手腕一鬆跌下來可能會釀成悲劇,也好過繼續煎熬地做俯臥撐,其中一個低頭說:“萬事通,我不行了。”
萬達:“你怎麼可以不行!你的人生哪裡是區區五十個俯臥撐可以擊敗的?”
“……我真的不行了。”
周遭起鬨的同學越來越多,除了剛纔在體育館裡打羽毛球的那些,還來了一大羣人,高低年級的都有,劉存浩也順勢擠進來:“我去,你們,很激烈啊。”
謝俞擡手捂上額頭,有點頭疼。
“能別杵着看熱鬧嗎朋友們,”賀朝扭頭說,“尤其是你,劉存浩,你身爲班長能不能守護一下三班同學的尊嚴?”
高二三班同學還有個屁的尊嚴,早都已經沒了。
儘管失去尊嚴,但還有機會可以挽回一下自己的俯臥撐實力,尤其圍觀的人裡有好幾位低年級學妹,這就跟打籃球發現場下有妹子一樣,就算吊着口仙氣也得展現出自己強健的體魄。
萬達眼睜睜看着他身上那位剛纔嘴裡還說着“我不行了”的哥們,突然撒開一隻手,左手握成拳頭,單手開始做俯臥撐:“……”
賀朝看得歎爲觀止:“可以啊,厲害,這位同學你下週給咱班捧個第一回來?”
劉存浩帶頭鼓掌,“傅沛加油!再來五十個!”
傅沛渾身繃緊,咬着牙繼續埋頭苦幹。
謝俞也側着頭看過去,看了一會兒突然問:“傅沛?三班有這人?”
賀朝還差三個就滿五十,往下壓的時候,順勢湊在謝俞耳邊說:“我們隔壁組,倒數第二排,剛開學因爲網戀問題被老唐叫過去談話的那位。”
謝俞在腦海裡搜索無果,臉上掛着三個大字:沒印象。
“就知道你不記得,”賀朝把身體撐起來,喘了口氣,又說,“你說說你在咱班好歹也是呆了一個多月的人,你都記得些什麼?”
從謝俞這個角度看去,看到少年凸起的喉結,順着脖子一路往下,是略微有些凌亂的校服領口。
五十個做下來不可能一點感覺都沒有,加上神經處於緊張狀態,做完最後一個,賀朝覺得真他媽累人,他手腕使力一轉,整個人往邊上倒,倒在謝俞身邊,慢悠悠地說:“……五十個,你哥我強不強。”
謝俞往邊上挪了挪,說:“滾吧,我媽就生了我一個。”
傅沛全場最佳,單臂俯臥撐愣是秀了二十多個,最後停下來,偷偷問萬達:“有妹子看我嗎?”
萬達不好意思告訴他殘酷的現實,現實就是所有圍觀羣衆不管公的母的,都在看他們班兩位赫赫有名的班草。
“你覺得有,就有吧。”萬達拍拍傅沛的肩膀,“該起來了。”
本來是要交換位置,單號同學在上面,再來一組五十個,但體育老師顯然沒有把握好時間,等他們要上下換位置的時候,下課鈴正好響起來。
體育老師看看胸前的秒錶,有點可惜地說:“下課了啊,那行,那下課吧。”
“……”
雙號們開始哀嚎自己倒黴,單號們都不知道該不該高興,畢竟白白躺了半天,但要他們去壓着別人做俯臥撐好像又不是件值得期待的事情。
回教室後,賀朝和謝俞兩個人一整節課沒怎麼說話。
氣氛也說不上尷尬,以前總是賀朝湊上來說說說個沒完,現在賀朝突然安靜下來,偶爾找謝俞說兩句,話題剛開個頭,賀朝一看到對方又跟大腦斷電似的,沒話了。
“你到底想說什麼?”
謝俞幾次三番被打擾,每次就叫一聲他的名字,謝俞、老謝、同桌,輪着叫,叫完了又不說話,煩得頭疼。
賀朝把英語書攤開,指指英語書,努力找了個問題問:“在講哪一頁?”
謝俞說:“第三單元。”
賀朝‘哦’完又不說話了。
鬧得坐在他們倆前排的兩位同學不知所措,互傳紙條:他倆鬧彆扭了?吵架了?
紙條一路傳到班長手上,劉存浩回想到上節體育課兩位校霸相親相愛的樣子,趁着英語老師轉身在黑板上寫例句,低頭寫:沒有啊,他們倆上節課還如膠似漆。
賀朝神經病一樣對着英語書看了半天,纔想起來自己不應該在聽課,他應該去玩手機。
於是每節課都牢記玩手機使命的謝俞,跟周大雷聊着聊着,退回到好友消息界面,看到賀朝更新了一條個性簽名: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謝俞:“……”這個人是不是瘋了。
運動會之前,班裡訂的服裝也都到了,老唐特意讓他們換上看看效果,然後他拿着個老式相機從辦公室裡晃過來。
班服就是件定製衛衣,套上就行,爲了決定衛衣上定製什麼字樣,班裡舉行過一次投票活動,說什麼的都有,什麼時光不老我們不散、青春永不散場……
最後投票演變成文藝風和囂張風的廝殺。
“老子最屌!”
“青春永不散場!”
“老子最屌!”
“……”
最後吵得翻天了,還是老唐過來,這個一腳踏入中年男人隊列的語文老師賜了他們四個字:“愛與和平。”
賀朝把衣服拿出來,抖兩下抖開,平平無奇的版型,背後“愛與和平”四個字分外醒目。
謝俞猶豫很久,不是很想穿。
不過最苦惱的人還是羅文強,他又不能去男廁所換裙子,賀朝套上衛衣,拉着劉存浩他們圍成一堵人牆:“別怕兄弟,大膽換。”
謝俞從廁所回來,萬達就衝他喊:“俞哥一起來,我們這還有個缺口,幫忙堵堵。”
“不幫。”
“朝哥,你家小朋友,”等冷酷的西樓大佬走過去了,萬達小聲對賀朝說,“管管?”
賀朝手插在口袋裡,指腹在棒棒糖糖紙上摩挲,忽然笑了,說:“這還真管不了……他管我還差不多。”
萬達不知道爲什麼腦子裡突然冒出來“妻管嚴”三個字,把他嚇了一跳,好在羅文強已經換好衣服,苦不堪言地繼續縮在角落裡不敢露面,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你換好了,你就出來啊!快點的,是不是個男人了,磨磨唧唧。”
賀朝退後兩步,回自己座位上站着,他這一撤退,蜷縮在角落裡的某個大體積生物徹底暴露在大家面前。
羅文強撓牆:“……我不要活了,你們殘忍地剝奪了一個純情少男高中早戀的可能,高中三年生涯裡我找不到妹子了。”
賀朝坐在桌子上笑。
謝俞也覺得好笑,但同情佔的比重更大一些,他決定送給體委最後的尊重。
賀朝看見了,伸手拍拍他腦袋:“小朋友,心情不好?”
“去你媽的小朋友。”
謝俞說完也沒繃住,差點笑出來,又說:“我不想太殘忍。”
唐森舉着相機,站在班級門口,笑呵呵地對着他們拍了一張。
不是什麼正經的大合照,大家也沒排好隊形,零零散散地聚在教室後邊,羅文強哭半天,萬達遞給他一面鏡子,他哭不下去了,瞬間被自己逗笑。許晴晴拿着手機站在邊上拍,其他人都笑得直不起腰來。
畫面定格在這個瞬間。
這個每個人臉上都帶着笑,擁有無限活力的、青春洋溢的瞬間。
還有最後一排的兩個男孩子。
雖然只有背影,但是兩個人靠得很近,尤其坐在桌上的賀朝,姿態閒散,沒規沒矩。
賀朝身體斜着,露了半張側臉,手指搭在謝俞頭上,指尖淺淺插進他的頭髮裡,嘴角帶着三分笑意。
而謝俞連後腦勺都彷彿刻着冷漠兩個字。
陽光從窗戶外邊灑進來,這陣近乎刺眼的光被窗簾遮着,恰好有風將窗簾吹起,永遠對不齊的課桌椅,載滿粉筆字的黑板,還有教室裡的所有同學們,整個被照得發起光來。
他們身上穿着同款衛衣,背後四個大字:愛與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