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七、閒時茶話

先前三大隊正面仰攻南面夾口,吸住大部守敵,着實是辛苦萬分。待兩路包抄到位,攪亂守敵後方,方纔艱難取下忘恩。因之,淡然如貪狼星君那般,也乘興提筆作詩,以表越敵破關之豪情。中央營帳內,亦是人人高興,且因心知其中利害,故更多了幾分慶幸。只是高興過後,仍須商議往後如何行事。這忘恩先前已呆過一次,便重新佈置了一番,衆人仍舊聚集商議。

眼下雖算是故地重遊,可心情卻已大不一樣。稍作等待之後,衆人互相談笑,闊步走向佈置好的石桌,竟各個都顯得身形高大,似不見有一個矮的。落座之後,互相幾句招呼問候,便開始商議往後之事。仍是何師勞先將彙總的各處消息說一遍,而後由着衆人各自說些看法。就大面上來說,各路來敵依舊圖謀合圍之事,東、南及北三面無甚大的動靜,應是隻分別守住要緊之處,西面則有一路浮空山之敵攻過來。而忘恩這邊,北面由九大隊防守,藉着夾口之地利,料無差池。南面各處由一、三大隊防守,亦有相似之地利可借。至於其餘兩面則皆有山脈阻隔,並佈置下了明暗哨,一旦有事,即可得五大隊及一、三大隊各自一部的策應支援。只是四面雖一時皆可守住,但衆人心知敵強我弱而難以久持,故仍不可久守。

按彙總消息來看,只有浮空山一路攻來,有人便提議集一、三、五大隊共同自西南方向前出,於要緊之處伏擊這一路來敵。如若果然能一舉殲敵,則可直接在此方向上破開一個大口子,我即可順勢安全跳出。縱然只是擊潰,仍可震懾別處之敵,令其更不敢輕舉妄動,往後如何應變亦可更爲從容。衆人商議之後,多覺可行,貪狼星君也贊同如此。大略既定,就又是一陣鋪排佈置。

貪狼星君此刻已無事可做,索性獨自回了住處。那是一處小帳篷,是幾人商量後提請給星君單獨設的住處。貪狼星君也不多做推辭,道了聲謝,便住了進去。從天而降的仙人自是不須睡眠,只是這貪狼星君喜好躺着看書,故特意又要了牀鋪墊,外加一副小几和紙筆書冊等物。又將書冊放在鋪墊一旁伸手可及之處,方便自己取書來看。

相處了幾日,知曉貪狼星君喜好清淨,便讓葒苗親自挑了個人手跟在其身邊,替星君料理些雜事。此刻,貪狼星君已進了小帳篷,一名弟子則正在外面兩步遠距離來回走動。發覺有人來了,轉臉一看,原來是葒苗,便立刻停下步子,等在原地。葒苗走到這名弟子身邊,略略頷首,微笑着問道:“師先生可在否?”

這名弟子剛一點頭,還不待其答話,帳篷內便傳來聲音,說道:“來了便進來,沒那麼許多規矩。”

葒苗與外面弟子相視一笑,便上前幾步,然後躬身進了帳篷。此刻,貪狼星君正盤腿坐在鋪墊之上,手中握着一卷書冊。見到葒苗,伸手朝身旁鋪墊一指。葒苗謝了一聲,便在鋪墊另一頭坐下。

貪狼星君看了葒苗一眼,笑着問道:“你我也非頭一次相識,怎地還這般侷促?來此找我,可是有事麼?”

葒苗頓了一頓,才答道:“無甚要緊之事,已將手上事務佈置好,人就閒了下來。見天色漸晚,想着四處走走,不想怎地走到了附近。又見外面有人,知先生定然是回了帳篷,便過來問候一聲。”

貪狼星君放下手中書冊,轉頭看了看葒苗,笑着說道:“不該是你如此客氣,倒是該我道謝纔是。你與我尋來的這些書冊都不錯,讀過之後,確是漲了見識。只是,也生出些疑問來,卻不好找人去問。”

葒苗又頓了一頓,接着問道:“先生若是有疑問,不妨揀一些說出來,晚輩或許能解答一二。”

貪狼星君微笑點頭,說道:“好,我看了些過往的人事,發現那位吳總管與一位名叫岱禮仁且身在浮空山的弟子似是交往匪淺。細看字裡行間,又覺這位弟子頗有些意思。”

葒苗不由地看了星君一眼,猶豫了片刻,問道:“意思?不知先生這話是何意思?可否明示晚輩?”

聽到這話,貪狼星君哈哈一笑,說道:“意思便是這位名叫岱禮仁的弟子雖出身獨立山,卻似是爲那浮空山操心不少,反倒爲獨立山想得不多。”

聽了這番話,葒苗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只好默不作聲地坐在那裡。見葒苗如此,貪狼星君輕哦了一聲,又問道:“也罷,那這名叫岱禮仁的弟子你可認識麼?”

葒苗這才答道:“知道有這麼個人,但因其常年身在浮空山,故只聞其名,卻不明其人,亦不甚曉其事。”

貪狼星君伸手抽出一卷書冊,緩緩打開一頁,以掌面輕撫頁面。默然一刻,才接着說道:“不知也有不知的好,今後亦莫要特意去打聽。一朝暴風襲來,身上掛的東西越多便越是容易被颳倒,光禿禿的反而讓風無處刮上勁兒。”

將書冊合上並放回,又靜靜坐了片刻,貪狼星君忽然問道:“可知這裡有誰帶茶了麼?我平生好茶,眼下有些饞了。”

葒苗聽後,低頭回想自己認識之人中有誰平日飲茶的。忽然憶起什麼,便請辭一小會兒。匆匆離開後又返回帳中,一手端着一個小茶壺,一手中託着一個紙包。將兩樣東西放在貪狼星君面前,再打開紙包來看,裡面竟裝着茶葉。

坐回原處,葒苗說道:“晚輩不好茶,平素亦很少飲茶。只是這次入谷之前,山上長輩特意吩咐要帶上茶具和茶葉。晚輩推脫不過,只好隨意各揀了一樣帶在身旁。本覺着是個累贅,眼下卻是正好派上用場。您要是不嫌棄晚輩的眼光,還請泡一壺嚐嚐。”

貪狼星君也不客氣,先拿起茶葉聞了聞,說道:“嗯,這茶不錯。你眼光如何先不談,你那些長輩倒是真有眼光。”

說完,看了葒苗一眼,開口一笑。繼而又拾起小茶壺,拿在手中把玩。卻又嘆了口氣,說道:“昔年戰亂之時,曾遇覆亡之險。彼時,一度是日日奔逃,朝不保夕。偶有空暇,也來不及泡煮,只將茶葉拈起放進嘴裡嚼。既過了癮,又解了乏。”

說完,便拈起一小撮茶葉放入口中,細細咀嚼。之後,接着說道:“不過,今時不同往日了。既然未見得那般情勢緊迫,那還是煮一壺嚐嚐。”

言罷,又拈了一撮茶葉放入壺中。而後,掌心朝下,沿壺口輕輕拂過,壺中便有了清水。蓋上壺蓋,將茶壺託於掌心,掌上靈氣微動。不多時,便聽到滾沸聲音。稍煮片刻,貪狼星君將冒着水氣的茶壺放於小几。然後,尋了兩張白紙並折成紙杯,在兩杯中各倒了半杯茶水。先端起一杯遞給葒苗,自己再拿起另一杯。葒苗接過茶杯,小飲了一口,然後便一直端在手中。貪狼星君則連飲了數口,繼續說道:“這天下之茶,源出於獨立山。你作爲獨立山之人,不管喜好如何,都該學着品一品茶纔是。”

葒苗知星君此話別有涵義,卻不敢斷定到底何意。就不好開口接話,只得默然不語。貪狼星君又飲了一口,問道:“剛纔我說未見得情勢緊迫,你是如何想的?”

葒苗舉杯小飲一口,略作遲疑,才答道:“自入谷遇敵之後,隊伍屢蒙劫難,雖上下拼搏,還是傷亡不斷,且至今仍未脫被圍殲之險。故此,與先生不同,晚輩日愁夜憂。只是眼前這萬鈞重的擔子,晚輩看在眼裡卻也無能爲力,只能助一份綿薄之力罷了。”

貪狼星君忽然笑了笑,說道:“你會這般去想,是好事。畢竟擔子再重總得有人去挑,天若塌了也總得有人去頂。凡世間難爲之事而之所以難爲者,多是三分在於事之艱難,七分在於無人願爲之。今你既願爲之,那便已盡了七分的心。至於那三分的本事,日後慢慢去練便是。”

嘆了口氣,又飲了口茶,貪狼星君繼續說道:“再說你那日愁夜憂,就大可不必了。非是我低看了衆人的拼搏與傷亡,而故作輕鬆之言。實是與世間真正的絕境相比,這靈封谷內的動靜確是算不得什麼。”

貪狼星君拿起茶壺,給葒苗續了點茶,又給自己續滿,接着說道:“身處這靈封谷內,好歹還有山上助力可借。有了指望,心氣便不會輕易散去,縱然身處困境,仍會勉力自救而不至於坐以待斃,一切便仍可轉圜。可一朝孤立無援且無力可借,勝或生而敗必死,值此之時,今日谷內衆人還能奮起拼搏以求一線生機否?”

放下茶杯,貪狼星君撿出一本書冊來,攤開在手上,說道:“兵書上說哀兵必勝,這話實是隻說了一半。舉凡能統哀兵勝敵者,非強手不能爲之。眼下雖在谷內遭些劫難挫折以致處於劣勢,卻因我之故使衆人心存指望,就算不上真是哀兵。哪怕往後出了谷,也未必真就能煉成一副鐵膽。靈封谷這口井,還是淺了點。”

葒苗沉思半晌,纔開口問道:“那敢問先生,何以能哀兵致勝?”

貪狼星君點了點頭,說道:“問得好。兵法雲知己知彼而百戰不殆。然知彼不可強求,又處弱勢,則更須知己。欲令哀兵奮起,須使其知曉己之歸宿。人皆嚮往歸宿,知其何在,必重生心氣,抖擻精神,則哀兵不哀矣。兵既不哀,則處險無懼,即可弄險,用奇制正,險中求勝。”

不想葒苗卻搖了搖頭,說道:“先生,我生性不好弄險。故而,於剛纔一番哀兵之論實難全受之。然知己知彼卻是天下至理,故仍想求教先生,何爲人之歸宿?又如何知曉人之歸宿?”

貪狼星君笑了笑,答道:“人之歸宿藏於心中,萬人有萬心,萬心各自藏歸宿。須遍察萬心,方可知其歸宿,此絕非一人能爲之。話至此,你是否明白我爲何提議增設指導使一職?”

一經提點,葒苗立刻明白過來。貪狼星君則接着說道:“增設指導使實是搭個架子罷了,若是別有狀況,亦可不必拘於此樣式。其中關鍵只在衆人如何相知,如此即可尋出各自歸宿之中有何相類。旦有需,便可以相類部分號令,萬人自然歸其心於一處。”

將手中書冊放回原處,貪狼星君站起身來,緩緩地說道:“世間常有大言啓蒙世人之流,然縱觀之,卻極少見能言明啓蒙爲何者。”

葒苗亦起身,問道:“那先生以爲啓蒙爲何?”

貪狼星君看向葒苗,緩緩地說道:“所謂啓蒙,實乃指明人之歸宿,即利與情之歸宿也。然利與情,何者爲重?實則二者皆重,俱不可偏廢。無利無以養情,情飢則易散。無情無以共利,利孤則易劫。昔年,十星派能由小做大,其成因之一便是指明瞭彼時衆人之歸宿,且真就不惜命地領着衆人朝歸宿而去。也正因如此,方纔能領了獨立山。”

聽完這一番話,葒苗思忖片刻,不覺微微擡起頭,尚有些疑惑想再問。這時,護衛帳外的那名弟子輕步走了進來,躬身朝貪狼星君說道:“先生,中央營帳那邊剛剛傳過話來,請先生過去議事。”

見有事要議,葒苗說不便久留,就要先離開,卻被貪狼星君止住。先教那名弟子前去回話,再讓葒苗陪自己走一路。行至半途,葒苗忽然停住。猶豫再三,還是拱手朝貪狼星君問道:“聽先前帳內言語,料想先生入聖之前必是山上仙人。晚輩斗膽問一句,先生昔年的仙名爲何?”

貪狼星君倒是未料到葒苗會有此一問。微怔了一瞬,便笑了笑,說道:“日子過去太久,仙名早已忘卻。只是,有一事倒是至今都還記得。”

葒苗又問何事,貪狼星君擡手,示意邊走邊說。走出幾步後,說道:“這登仙之後改姓趙的規矩大約在十星派領了獨立山之時,便已大致立下並施行,我自是不例外,也改成趙姓。有一日,爲旁人玩笑,戲言我一生妙計百出,何不乾脆改姓一個百字?我一想,覺着有趣,又因之頗爲自得,就真將那趙姓的仙名改姓了百。你若是願意,亦可呼我爲百先生。”

葒苗又生出疑惑,問道:“可晚輩所閱各類山史及名錄之中,卻從未見過有姓百者,這是何故?”

貪狼星君微露迷離之色,說道:“這獨立山畢竟是趙姓的山,若是能由着性子改了姓,那豈非要亂了名分麼?紙面上若不寫明瞭,怕是終有一日,後人會忘記到底是這名分歸誰。”

又嘆了口氣,接着說道:“其實,當年獨立山上能妙計百出者何止我一人?改趙姓爲百也曾席捲一時。只是一卷過後,便逐漸沒了風浪,反而是有些改過姓的又改了回去。年深日久,剩下沒改的那些也都潛身藏行,再不復現於人前。”

停下步子,貪狼星君擡頭看向前方,說道:“人之所以改姓,多因其欲改心志。然果欲改心志,又未必非改其名不可。所謂道可道也,非恆道也。名可名也,非恆名也。人行者爲道,縱託之以虛名,久之仍難掩其實。爲求實,或須借虛名之盛,然不可爲虛名所累。不論所行何道,凡能成事者,皆莫不如此。”

默然片刻,貪狼星君忽而大笑幾聲,說道:“正聊得痛快,我卻怎地與你說起這些來,倒是壞了心情,乃我之過錯也。不聊這些,走。”

貪狼星君這便換了話題,仍是與葒苗邊走邊聊,往中央營帳那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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