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爾多已經變成一個老人了。
自從謊言與詭計之神的“死後小鎮”離開起,明明只過了短短几十年,可維爾多覺得,就像是過了幾百年那麼快。
“不知道是世界老了幾百歲,還是成長了幾百歲。”
維爾多旁若無人地自言自語道。
“神父,該誦經了。”
一位修士小聲提醒道。
“噢、哦…”
維爾多回過神來,他掃了一眼身後數十位信徒,大聲地誦唸起經文:
“我的主,你登上死亡之丘……”
這麼多年過去了,維爾多早就不再是修士,早在二十多年前,他得到了丹斯切爾牧首的任命,成爲了一位神甫。
他曾跟隨着教團雲遊矮人諸國佈道,在教團神父壽終正寢後,他成爲了代理神父,繼續帶領着教團佈道,並在十年之後,前往丹斯切爾帝國,接受了正式的任命。
時光如梭,如今他告別了那個教團,成爲了一座教堂的神父,徹底安頓下來,享受自己的晚年。
這些年來,他見證了矮人王國卡爾隆德的鉅變。
自先王被刺殺後,穆拉王子登基,當了將近十年的傀儡,原本他將一直被當作傀儡,可誰能想到,那些曾經參與刺殺先王的幾個矮人貴族,竟然接連意外死亡了。
順理成章地,穆拉王重掌了政權,他延續了父親的政策,大力發展蒸汽技術,而在前十年的傀儡生涯中,蒸汽技術,以及掌握蒸汽技術的工匠們,是被嚴厲遏止和打壓的。
原本停滯的時代齒輪,因爲潤滑油而再一次轉動起來,蒸汽技術開始飛速發展。
在這過程中,最讓維爾多有所感觸的是,市場裡賣蠟燭的人越來越少了。
現在,一種新奇的燈——煤油燈成爲了王都照明的主流。
如果僅僅是矮人們在蒸汽技術上的變化的話,還不至於讓維爾多覺得世界變化太快。
這世上,不僅是矮人們迎來變革,其他種族也不約如同地掀起變革之風。
一種奇異的力量在世界各地興起,它被稱爲神創道途。
維爾多在前往丹斯切爾的途中見識到了這種力量,也見識到這種力量給丹斯切爾帶來的劇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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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斯切爾開始出現了各式各樣的鍊金公會,一個個煉金術士不再被人唾棄,反而被貴族們奉爲座上賓,市面上開始公開兜售種種巫術書籍、鍊金手冊,幾乎快與神學書籍分庭抗禮。
人們開始自發地瞭解神創道途,並在短短時間內,形成了各種各樣的派系、師徒傳承,連教會也開始系統性地對神創道途進行研究,做出規劃,並在大公會議之後,做出了新的改變,劃分出了專門研習神創道途的修士團體。
一切都在變化,原本只在鄉野活躍的巫師,現在讓人覺得滿大街都是。
維爾多不太能適應這種變化。
他對神創道途的熱情不高,掌握的古言寥寥無幾,在他的觀念,經文裡的力量遠比世間任何力量都大。
可現實不如他所願。
因此,維爾多隻好默默地接受世界的變化。
結束完一天的所有儀式後,維爾多摸着自己蒼白的鬍鬚,坐在了教堂的長椅上,他垂下頭,像是睡着了一樣。
“神父,這裡有一封信。”
片刻後,一位修士打斷了他的睡眠,維爾多連忙擡起頭,接過信件,並拆了開來。
這是一封大公會議的邀請函。
“又要召開大公會議了,這幾十年內召開的大公會議,比之前幾百年加起來都要多。”
維爾多嘆了口氣道,
“不過想來也是,人們還沒做好準備,領受神的恩典。”
那位年輕的修士回道:
“要是等人們做好準備的話,恐怕神的恩典永遠都不會降臨。”
維爾多聽到後,不禁點了點頭。
即便許多以前開明的人,到了老年以後,會變得冥頑不靈起來,但維爾多顯然不是這樣的人。
他曾見過神蹟。
如今他老了,連教父長什麼樣都忘得七七八八了,可他仍然記得那旅途上一幕幕,仍然記得教父的話語。
“幫我收拾下行李,後天就出發吧。”
維爾多開口道。
………………………………………
時隔二十多年,維爾多再度踏上了前往丹斯切爾的旅途。
如果是人類,這個年紀就不適合遠行了,旅途的顛婆會要了老人半條命,可矮人的身子骨遠比人類堅硬,維爾多一路上除了在馬車上偶爾暈車以外,就沒什麼感覺了。
“向你祝福,見過先知的人。”
一去到丹斯切爾,當地主教便熱情地接待了維爾多。
幾十年過去了,西蘭的重返人間不再是罕爲人知的隱秘,無論那些德高望重的隱士怎麼隱修,即便躲在深山老林裡,終日不問世事,但歷史仍會記載了他們的名字,更何況西蘭行走於各國之中,顯過許多奇蹟,他的事蹟也隨之傳播開來。
而維爾多,大概是世上最早見過西蘭顯現奇蹟的人,因此即便是在丹斯切爾之中,這個矮人也頗受尊重。
“也向你祝福。”
互相祝福之後,維爾多問起了這次大公會議的議題,
“這一次,又要討論神創道途的事了?具體要討論些什麼?”
當地主教毫無隱瞞道:
“伱說的不錯,我們又要在主的見證下,討論祂的恩典。
我聽到一些風聲,牧首似乎想要打造神創道途的教習機構,就像神學院一樣,不過比起神學,更側重於神創道途。
而這一次,皇帝陛下將會全程出席。”
維爾多聽到之後,感嘆道:
“皇帝陛下要全程出席?這可不一般啊!”
統治着世上最爲龐大的帝國,丹斯切爾帝國的皇帝在俗世之中,享有極高的權威,也因此有數倍於他國的政務要處理,勤政者往往日理萬機,並沒有多少空閒,因此,每當大公會議召開,皇帝往往只會出席頭三天,以及末三天,剩下的時間裡,只有皇帝的代表在場。而皇帝全程出席大公會議,是一件很罕見的事。
“蒙主的賜福,我猜測,皇帝估計要藉着牧首所說的教習機構,打造出一批新貴族出來了。”
當地主教壓低聲音道:
“據說,那個教習機構,將受皇帝與牧首共同管轄,我估計,從那教習機構畢業的人,將會被皇帝委以重任,或是直接被授予封地,晉升爲貴族,甚至會被賦予元老院席位。”
來過丹斯切爾一次,維爾多對帝國的政治也有一定了解,聽到當地主教的話,他連連感嘆。
不過感嘆過後,也就這樣了,也只有感嘆而已。
維爾多已經老了,無論世界以後怎麼變化,都輪不到他來見證了。
不久之後,維爾多抵達了丹斯切爾的都城,他與一衆主教一同受到了丹斯切爾大牧首的接見,並親吻了後者的手背。
見過大牧首後,維爾多在首都的大教堂那裡下榻了。
夜深人靜時,屋外傳來了敲門聲。
“誰?”
維爾多隔着門問道。
“是我,巴德。”
羅倫多的牧首巴德?他私下來找我做什麼?
維爾多一陣疑惑。
教會不只有一個牧首,事實上,在真教世界的各大重要城市,教會都有相應的牧首,牧首是周遭一地的最高宗教領袖,而牧首與牧首之間彼此平級,並沒有高低之分。
而羅倫多的牧首,就是巴德。
維爾多推開了門,只見巴德匆匆地祝福了一聲,便不由分說地走了進來。
“祝福你、願主祝福你,看在神的份上,望你爲這個議題投反對票,”
巴德壓低聲音,語氣急促道。
“什麼議題?”
維爾多不明就裡。
“這個,這個關於提高丹斯切爾牧首地位的議題。”
巴德手上拿着一張紙,他將一個地方指給了維爾多看。
“丹斯切爾牧首應享有類同先知門徒的地位和榮譽,因爲帝國乃是真教世界最偉大的捍衛者…….”
匆匆看了一眼,維爾多訝異地張大嘴巴。
在這一條不算簡短的議題裡,只提到了加強丹斯切爾牧首的地位,而沒有提到加強其他牧首的地位,這就意味着,該議題通過之後,丹斯切爾牧首將享有遠超其他牧首的超然地位。
“明白了嗎,看在神的份上,絕對不能通過這個…”
說完之後,巴德便告別了維爾多,轉身出門了,看上去,他今晚要找的人不少。
維爾多慢慢坐回到牀上,他攥緊拳頭,但想了想,拳頭慢慢鬆開了。
“隨便吧,投棄權票就是了。”
矮人老者自語道。
他自覺時日無多了,無意摻和到太多的糾紛裡頭,斯萊厄的那句話依然留在他的心上,人生短暫,不值得爲一番大事犧牲。
維爾多的想法很簡單,自己不過是見過神蹟的普通人而已,該像普通人一樣活着、老去、直至死亡。
至於現在所做的事,是對是錯,又有誰說得準呢?
………………………
許多會議往往是沉悶又無聊的,即便是平信徒們眼中神聖又莊嚴的大公會議也不例外。
出席大公會議的人數衆多,將近兩千人,這幾乎齊聚了現今真教世界全部有頭有臉的人物,帝國的兩位皇帝及兩位皇后一前一後蒞臨現場,跟隨着丹斯切爾牧首的指引共唱聖歌,兩位皇帝一人身着紫色袍衣,一人身着紅色袍衣,以顏色區分身份,而那紫色袍衣,無疑就是帝國的最高掌權者——康斯坦丁六世。
維爾多自下而上地仰望着這位世俗帝國的統治者,他是多麼的豔麗華貴,宛如太陽底下,一條蜿蜒的斑斕大蛇。
在種種儀式之後,大公會議正式召開,第一日的議題,往往跟異端裁定有關。
自第二先知書時代的西蘭起,大公會議便是爲了尋求共識而存在,正因如此,人們便會將違背共識的思想,裁定爲異端或是異教思想,先勒令悔改,若執迷不悟,則給予絕罰。
裁定異端或異教思想的情況,往往有誣陷冤枉,也有證據確鑿,要知道,歷史上,異端或異教思想釀成大禍的情況不甚枚舉,爲此,這種裁定是必要的。
關於裁定異端或異教思想的議題是比較嚴苛的,必須要有全體三分之二的投票才能通過並生效,所以情況往往是,疑似異端或異教思想的有很多,真正被裁定的卻是少數。
而今時今日的大公會議上,維爾多發覺,裁定異端或異教思想的議題竟然有數十個之多,甚至出現了裁定不過來的情況。
“這是怎麼了?”
維爾多連忙問旁邊的神甫道,他作爲卡爾隆德的矮人,遠離真教世界的中心,對很多情況並不清楚。
“這是因爲神的新恩典——道途。
新恩典來了,就像一顆巨大的石頭投入到平靜的湖面裡,圍繞着道途產生的思想實在太多太多了。”
那位主教跟維爾多解釋道。
如今之所以會出現這麼多的裁定異端或異教思想的議題,歸根結底,是因爲神創道途的到來,人們關於它的看法不同,便產生了各種各樣的思想,思想多了,異端或異教思想也就多了。
原本的教會像是嚴密的齒輪,千年來近乎靜止不動,如今的神創道途,像是一個可怕的潤滑油,迫使它飛速運轉。
一時之間,大公會議上唾沫橫飛,維爾多看着一個個教士站起又坐下,聽着一道道聲音從東邊來,又到西邊去,已經年老的他不禁覺得眼花繚亂,頭暈目眩起來,他按住額頭,誦唸幾句經文,讓自己靜下心來。
這一次大公會議的吵鬧,可比幾十年前的會議要厲害多了,那個時候,大家都儒雅隨和、彬彬有禮,可現在,一個個都漲紅了臉。
忽然之間,他聽到一句話,那句話像是來自某位爲疑似異端或異教思想辯護的教士,
“我聽聞一個預言,世界終將迎來末日,神也要重臨了,祂將做一切的救贖者,祂將有祂的救世主。”
那聲音很高,高得彷彿要壓下在場所有的反對者,也很莊重,莊重得不允許任何人去質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