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6章 西蘭的佈道

對於陷入到戰爭狂歡的卡爾隆德來說,西蘭的出現實在不合時宜。

前線的大勝讓卡爾隆德從上到下都在歡呼,如今他們不止收復了失去已久的河隆山脈,而且還在進一步地向着哥蘭進發,要不了多久,那些曾經蔑視矮人的人類們,也要匍匐在矮人的機械之下。

對於矮人而言,人類的臣服帶來的快感是難以言述的。

矮人這一種族向來崇尚人類文化,他們從人類那裡學習紡織技術、農貿種植、貴族禮儀等等各方各面的技術,上層的矮人們以身着人類與三眼猿人織造的服飾爲榮,在這種情況下,親近人類等於文明,遠離人類等於野蠻這個觀念在潛移默化下植入到矮人們的意識裡。

儘管矮人們常常口口聲聲強調祖先的榮耀、強調工匠的驕傲、赫里斯的偉大信仰,但矮人們面對人類時仍是不禁自卑,那些人類比他們高,比他們冷靜,手指比他們靈巧,他們甚至還擊敗了不可一世的獸人……除了鍛造以外,人類好像處處都勝過了矮人們。

因爲這種種的原因,當矮人們得知卡爾隆德的大勝時,他們爲此興奮得連每一根毛髮都在顫抖。

關於這種心態,打個不恰當的比方,一個又矮又醜的侏儒,傾慕一個美麗動人的貴婦,而後者卻將侏儒蔑視,但有朝一日,風水輪流轉,那位貴婦迫於權勢,不得不跪倒在侏儒面前,梨花帶雨地乞求侏儒的原諒與寬恕。

卡爾隆德的矮人們就是這種心態。

他們發泄着,徹夜狂歡着,酒館徹夜燈火通明,對工匠神殿的祭祀達到了頂峰。

矮人們想要的,不是停止戰爭,而是繼續戰爭,有些下流的人物,已經開始幻想起等戰爭結束,購買幾個人類女奴。

西蘭如同一個旁觀者般,將一路以來的暗流涌動看在眼內。

他不歡呼,也不悲慟,他常常大門不出,在這繁華喧鬧的王城裡過着隱士般的生活,只是在跟周圍人的接觸裡,勸誡他們對於戰爭的狂熱。

即便是這樣,不久以後,他還是被抓了起來。

起因是有矮人檢舉他,認爲他是哥蘭人派過來的間諜。

在這戰爭期間,矮人們對此十分敏感,西蘭在被檢舉的第二日便鋃鐺入獄。

黝黑矮小的審訊室裡,燃着一盞昏暗的油燈。

燈火映照着西蘭的臉龐,他剛剛被抓不久,沒有遭受虐待和逼供,而在他面前的,是一位身材魁梧的矮人獄長。

“你是誰?”

“西蘭,沒有姓氏。”

西蘭回答道。

獄長在紙上記下這名字,而後道:

“很常見的名字,你是真教徒?”

西蘭點點頭。

在這世上,由於真教的影響,名叫西蘭的人千千萬萬,並不值得人去深思。

“你是間諜?有人檢舉你到處胡言亂語。”

獄長鄙夷地說道。

西蘭平和地看着獄長,

“那可不是胡言亂語,我不敢胡言亂語。”

獄長冷笑了下,

“停戰,這不是胡言亂語是什麼?

我知道,你是個人類,你從骨子裡就瞧不起矮人,雖然也有人說你行了許多善事,但在我看來,那不過是一種高高在上的憐憫罷了。”

西蘭搖搖頭道:

“不,我沒有。”

獄長不置可否,他繼續審問道:

“你生活的那一帶,不少人受了你的恩惠,有人說你是什麼,行奇蹟之人,說你肯定被神所庇佑,告訴我,那些都是真的嗎?”

西蘭坦然道:

“他們說得沒錯,我確實使命在身。”

使命?

聽到這個詞,獄長險些笑了出來,

“你是哪來的瘋子?竟然冒用赫里斯之父的名義,還什麼使命?你最多是個裝神弄鬼的神婆!”

西蘭攤了攤手道:

“看來你並不相信我。”

獄長盯着眼前的人,除非自己瘋了,纔會相信這個來歷不明的人。

以多年的經驗,他開始有幾分確定西蘭是人類來的間諜,這種人冒用神的名義,靠行善換取他人的信任,只爲了刺探他國的情報。

獄長想了想,自己倒不如順着他的話說下去,找時機戳穿他的謊言。

“我可以相信你,不過,那是一份什麼使命?”

矮人獄長循循善誘地問道。

“這份使命並不輕鬆,它很沉重。”

西蘭輕敲卓沿,

“我爲了平息爭戰而來。”

西蘭的嗓音誠懇,毫無隱瞞,矮人獄長卻不信他,也不接受他的話。

“就這樣?還有沒有什麼更深刻的計劃?平息爭戰?就憑你一個人嗎?你的同夥呢?”

矮人獄長身體前傾,他覺得自己釣到了大魚,這個男人肯定有什麼同夥,到時候如果一窩端的話,立下大功,自己加官進爵就是板上釘釘的事。

“我的同夥?”

西蘭猶豫了下,而後擡起手,向上指了指。

矮人獄長愣了下,

“就在這監獄裡?在上面那一層?”

這可是一個…誰都不會想到的大秘密。

西蘭搖搖頭,

“不,在天上。”

矮人獄長又是一愣,而後鬍鬚顫抖,暴躁道:

“你耍我?!該死的玩意!”

西蘭卻滿臉無奈,

“你求問,我便回答,正如你若乞討,我便施捨。”

矮人獄長猛地拍桌,他氣得直接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指着西蘭,怒聲道:

“你等着瞧,等着瞧,我們會讓你交代出來的!

狡猾的人類,真是詭計多端,我看你到時候能撐多久!

來人,將他押去牢房那邊,跟其他人關在一起!”

西蘭則慢悠悠地從桌前站起,好像對獄長的安排沒有異議,他熱心地看着矮人獄長,緩聲道:

“你是如此盡職盡責,只是方式太過粗暴了。

但盡職盡責有些時候並非好事,有些時候反而會招致禍端,這個時候,就需要你的智慧去判斷。”

這番話聽上去是如此輕描淡寫,毫無一絲緊張和恐慌,這更激起了矮人獄長的惱意,他無能狂怒道:

“你還勸誡我?你還勸誡我?!

到底我是獄長,還是你是獄長?!”

西蘭認真地回答道:

“當然是你。”

……………………………………

不知道爲什麼,矮人獄長覺得,跟這個男人交談簡直讓人飽受折磨。

無論他擺出怎樣的態度,怎樣的情緒,做出怎樣的威脅,這個男人自始至終都遊刃有餘,那雙眼眸好像洞悉世間一切般理智。

矮人獄長認爲,單純倚靠審訊奈何不了這個裝神弄鬼的人,最好還是得上刑。

不過上刑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上的,得需要一些頗有經驗的獄卒才能得到最大的成果,而不湊巧的是,那些獄卒昨晚因爲慶祝戰爭而去花天酒地,到現在都還沒回來。

於是,矮人獄長決定暫時將西蘭扔在監獄裡,等到獄卒們回來再上手段審訊。

來到牢房內,西蘭找到一處牆角,慢悠悠地坐了下來。

牢房裡的其他犯人打量着這位新人,其中有一個人問道:

“你是老油條嗎?看起來進來好幾次了。”

西蘭掃視在場衆人,微微一笑,

“我確實來過這種地方。

那地方比這裡還狹小,還要骯髒。”

幾個犯人聽到這話,紛紛投出好奇的視線。

在這裡關押的都不是什麼重刑犯,重刑犯有單獨的牢房,這裡的犯人大多數都是因爲小偷小摸、或是偷情、爭執而進來的,有的還是第一次被抓到,在場的根本就沒幾個老油條。

“那是三眼猿人的監獄,他們不像矮人那樣深諳建築和鍛造,所以他們打造的牢房又矮又小,遠遠不如這裡寬敞……”

西蘭將阿加之地的監獄娓娓道來,他講到自己在逃難中被抓入阿加王城的牢獄之中,然後在那裡飽受迫害和虐待,他極爲詳盡地描述其中的細節,告訴衆人,那些三眼猿人是怎樣將一顆顆指甲拿鉗子生生拔除下來,那被火燒灼過的鐵刺鞭又是怎樣鞭打。

起初牢房裡的犯人們還聽得入迷,不時出身詢問,可當西蘭描述去那腐爛發臭的爛肉,鮮血淋漓的十指,啃食血肉的蛆蟲時,場上的犯人們都靜了下來,那些描述光是聽起來就讓他們痛苦而難受。

更令衆人們爲之愕然的是,西蘭的口吻平淡至極,嗓音裡毫無哀怨或憤恨。

“你是在撒謊嗎?還是說這些都是你編的,你明明完好無損啊。”

一個矮人囚犯不禁問道。

西蘭搖搖頭道:

“我沒有撒謊,我願以神的名義起誓,之所以完好無損,乃是因我受了神的憐憫。”

西蘭的嗓音是如此真誠,彷彿具有神奇的魔力。

牢房裡的犯人們的懷疑頃刻被打消,他們不禁感慨道:

“實在難以想象,這樣的痛苦竟然發生在你的身上。”

犯人們此刻不禁流露出同情和憐憫,在這牢房裡沒有罪大惡極的人,他們都是犯了一些小過錯而進來的,刑期最多的那個矮人也不過是要關押六年。

西蘭所講述的過去,觸動了這些犯人們內心裡柔軟的一方,一個犯人竟主動將身下的麥秸堆推了過來,要讓給西蘭坐。

西蘭沒有推辭,他從那犯人手裡接過這麥秸堆,並坐在上面。

面對衆人的同情與憐憫,西蘭輕聲道:

“從前我敏感又怯懦,自以爲察明聰慧,又在苦難中掙扎,

但待一束光到來之後,

乃知凡是痛苦,皆是風聞。”

這句話落在地上,犯人們不由地豎起了耳朵,他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豎起耳朵,但他們仍然豎起了耳朵,十分認真地傾聽西蘭的每一句話,就好像如果不聽的話,就會錯過什麼重要的東西。

“我知曉你們,你們犯下過錯,落入這裡,可過錯又有什麼大不了的,你們仍然活着,不過改正罷了,乃知即便是犯下罪孽,也可竭盡全力償還。

許多人檢視自己過去,猜測到死後的去向,於是他們便就此罷手,什麼都不做了,如同浮萍般隨波逐流,他們既不行善也不作惡,他們既不爲好也不作歹,他們拒絕一切的努力,安靜等候死後世界的到來。

我告訴你們,那種行爲無可厚非,只是,我們最好仍在現世做出努力,因爲神不僅檢視人的作爲,還要檢視人的心扉。

有人曾問我,待面見神時,是否要將自己行過的善一一講述,我便告訴他,最好不要如此,行善並非討價還價,而是人爲了得着天國應盡的義務,我想即便對於諸神的冥界而言,也是一樣的道理………”

在場的犯人們,如同悉心聽講的學徒。

他們聽得入迷,不知不覺中,雙手都按在地上,支撐着前傾的身體。

他們還不知道這人的名字,

只知那人如隱士般,特被神差派到地上做苦差事,

過往苦難是他的智慧,神的指引是他的柺杖,而眼下的牢獄是他的教堂。

那一句一句話,好似一勺又一勺的清水,澆潑在人的心靈上,而且永遠不見枯竭之時。

犯人們並不知道,西蘭已經在天國上生活了多少了千年,如今佈道的話語,對他而言不過是滄海之一粟。

…………………………………

時間流逝,夜晚不知不覺降臨。

牢房裡的犯人們要麼躺在麥秸堆上,要麼躺在捂得溫暖的地板磚上,在呼嚕聲中昏睡着。

西蘭倚靠在牆角,眺望着小窗外的月色,像是在等候着什麼。

自己來到這卡爾隆德的王城這麼久,算算時間,也該到時候了。

西蘭覺得,密切關注着卡爾隆德神祗們,差不多該發現自己的存在了。

“不過,他們不會知道,我是西蘭,先知諾恩的門徒西蘭。而這就是隱士之路的力量。”

西蘭在心中自語。

諸神只會知道,有一個神秘莫測的不速之客,踏足到神祗的棋盤之上。

夜色在一分一秒間變得更加昏沉,整個卡爾隆德彷彿在此刻安靜下來。

西蘭像是察覺到什麼般,慢慢闔上了雙眸。

在這之後,

夢神拉倫,侵入到西蘭的夢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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