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蘭緊緊盯着粗樸大門外的身影，那影子深深隱沒在雨水瀰漫的黑夜裡面。
他的手不由地攥緊了，在心中默默地祈禱。
丹尼爾的腳踩過泥沙。花花的雨水。隨着他的腳步被帶到。新規律研製中。
這位平日西蘭的左膀右臂，此時此刻面色肅穆而凝重，他的目光時而放在西蘭身上，時而又放在三部神聖經典之上。
他的心情焦躁不安，臉上卻沒有什麼神色，他也不能有什麼神色。他害怕因爲自己的緣故而影響西蘭。
西蘭緊緊盯着丹尼爾的身後，那座大門之後，影子還在久久徘徊着，他好似遊刃有餘。舉止沒有任何一絲一毫慌亂。
西蘭的雙手放在自己的雙膝之上，他看着那座大門，深吸一口氣，靜靜做着等候。
渾身雨水的那亞慢慢走入，新規律園之中。他的腳步不慌不忙，攜帶着些許的泥沙，踏在規律人的石磚之上。
他環視四周，在草草掠過之後，目光很快就落在了三部神聖經典，以及石碑前的西蘭身上。
西蘭凝視着，那亞一字一句道：
新規律園就不是在信仰神，而是在信仰身爲凡人的先知。
隱士問西蘭。
西蘭微微頷首，只聽隱士繼續說：
隨着教鐘響起，衆人們不約而同地跪坐下來，他們面朝着祭壇，雙手合十，在這裡，他們的身上幾乎皆是清苦，可那臉龐卻平靜安寧。
“倘若有一日，你們的先知被神否定，你們究竟追隨你們的先知，還是跟隨於你們的神？”
西蘭否認了這個可能。
縱使如此，西蘭仍然集中起所有注意力，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即將到來的辯論之中。
“你們爲何會這樣祈禱？”
是啊…
隱士的耳畔，響徹着異口同聲的禱告。
雨聲仍在新規律園外肆虐。
“你大可以明天再……”
在今夜辯論之前，隱士那亞便早已從佈道人口中，有過充足的瞭解，因此才能問出這樣直擊靈魂的問題。
在一個個城邦裡，卡加烏斯的神廟都享有崇高的地位，那些侍奉神的祭司們，從無數獻給神像的祭品之中，從無數獻給神祗的信仰之中，享盡榮華富貴。
而常年追隨於先知的西蘭，聽到那問題落耳，就好似一柄劍尖抵住喉頭。
旁聽的丹尼爾稍稍鬆了一口氣，又一次，西蘭以結實的戰盾，抵禦住了那亞銳利的發問。
他死死地盯着西蘭，他看到了自己內心的動搖。
“那你們又爲何侍奉？”
他見過太多的人祈禱，只爲神祗求取財富、向神祗求取榮耀……他們的慾望好似永不滿足，縱使一時得到回報，日後必有更大的索取。
既然先知的行徑都是神的意思，
那麼…
他們無疑代表着卡加烏斯，因此能夠帶領衆信徒們侍奉卡加烏斯。
隱士那亞沙啞着聲音，發問道。
神又怎麼會否定自己？！”
“侍奉是一種愛，
但讓丹尼爾不免憂心的是，隱士那亞雖然多次詰問，但那姿態仍舊遊刃有餘，好似那真正能傷人的鋒芒還未展露，那能一擊制勝的致命問題還在隱藏。
先知不是以人的慾望行事，他是以神的意思行事啊！
還有誰會這樣祈禱嗎？
這樣一種禱告，或許曾有人吟誦過，或許曾有人乞求過，但是已經很久沒人提起過了，它彷彿化作雲煙消散，隱士很久沒有聽到過這樣的禱告了。
一個不代表神的教會，一羣僅僅爲了追隨先知的信徒，又怎能做出完美的回答？
只見西蘭的嘴脣顫抖，緩緩道：
“我們的先知，
隱士挪起眼睛，盯着西蘭的眸子，
“你是一位精靈，我很少見過精靈。”
它既然能夠震撼一個人的靈魂，自然能震撼另一個人的靈魂！
接下來這一夜，在這風雨交加的新規律園中，隱士沒有再詰問西蘭。
不知爲何，那雙蒼老的眼睛裡，兀然有些溼潤。
良久、良久。
“我要告訴你，
“這是什麼意思？”
隱士那亞冷冷道：
“我習慣了獨來獨往，卻還沒有習慣人聲鼎沸。
時間已至清晨，天穹浸在寧靜的淡黃色裡，那成百上千的人從街巷中來，他們互相扶持，來到新規律園前。
無上的神不需要人來侍奉，是人自己需要侍奉無上的神，是人自己願意。”
說着，他擡起頭，環視這新規律園中的紋路裝飾，
“這裡原本是卡加烏斯的神廟。”
而那簡短的回答裡，這位先知的追隨者，闡述了新規律園有別於其他神廟的信仰之義，闡述了獨屬於教會的真理。
旁聽的丹尼爾呆愣在原地。
倘若先知在此，他一定知道該說些什麼，可自己不是先知，自己不過是先知的追隨者，又怎能作出抉擇與回答？
那麼…先知會怎麼回答？！
隱士那亞看着西蘭，面對西蘭的反應，他早有預料。
起初接過丹尼爾帶來的信時，那亞本來沒有想過今夜踏足新規律園。
新規律園，陷入在了泥濘的死寂之中。
你們怎麼知道真的有一個叫做天國的死後世界？”
“隱士那亞，是嗎？”
“哦？”
西蘭的話音，落在這雨中的新規律園裡，如同一場大火，燎盡了泥濘的死寂。
不是西蘭，反而是丹尼爾面露不解。
他不以人的慾望行事，他以神的意思行事。
丹尼爾渾身戰慄，腦海裡充斥着西蘭的言語，他聽見雨絲隨着驚雷下砸大地。
隱士那亞緩緩道：
“在卡加烏斯的神廟，祭司們擁有遠超常人的預言之力。
而西蘭也在其中慢慢完善自己的思路，完善教會的信仰，他受益良多。
隱士見此，繼續追問：
“那你們又如何確定那裡足夠美好？
按你們的說辭，神超越理性，那你們怎麼能確定祂創造的死後世界，對我們而言是美好的？”
西蘭凝視着那亞道：
“我們都不是神。”
隱士那亞，就如同一位好學而淵博的賢者一般，向西蘭提出種種疑惑，在聽取回答之後，又給出自己的見解。
我想知道爲何你們的存在，竟能動搖長久以來對卡加烏斯的信仰。”
在西蘭的面前，隱士那亞緩緩坐下。
“因爲我的神創造了我們。
這句回答裡面，蘊含着信仰的至高追求。
縱使隱士來自於異教，縱使隱士侍奉於卡加烏斯，但總有些事物，它在彼此的內心間共通，它沒有一絲一毫的隔閡。
這無疑是個艱難的問題。
倘若不回答呢？或者回答說不知道呢？
他聽見這些人祈禱：
西蘭不慌不忙，他早已做好了準備。
雨聲縈繞在新規律園外，西蘭輕聲道：
先知的道路將無法通往神的國，而這座由先知建立起來的新規律園也將失去意義。
恰恰相反，按照丹尼爾此前的經驗，這位名叫那亞的，將會在敵手的話語裡，尋求一個接一個破綻，而後從最刁鑽的角度給出致命一擊，甚至令人在不知不覺中背叛信仰。
西蘭盯着隱士，一字一句地說道：
“你應該聽說過我的行徑。
“那你們又如何確定那裡足夠美好？
難道你們知道你們的神每一個想法嗎？難道你們代表着你們的神嗎？”
“我們有靈魂，不是嗎？”
“在這世上，幾乎每個人都要死，
無論如何回答，那答案都將會洞穿整個新規律園。
那麼，必定存在一個靈魂聚集的場所，靈魂們全都去往了那裡。
不要人侍奉的神…
那亞步步緊逼，那咄咄逼人的發問，好似鋪天蓋地的箭雨，要擠垮西蘭的全部心靈。
“神啊，不要使我榮華。
不是神需要人愛，
而是人自己願意去愛！”
自己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神啊，不要使我榮華。”
丹尼爾記得，在《第二先知書》裡的記載裡，先知的言語。
隱士直視着西蘭。
他好久沒有看過這樣的熱情了。
相較於辯論的勝負，我更想了解你們，
那麼，我先問一個問題。
晨曦度過黑夜的包圍，緩緩在天幕上降臨，天空露出了魚肚白，太陽曾經落下，今日又要升起。
隱士那亞的瞳孔微縮，蒼老的手指不由地顫抖。
旁聽的丹尼爾在僵硬之後，渾身陷入到莫大的戰慄之中。
“沒人能代表神。”
隱士那亞從久坐中站起，準備在舒緩手腳後離去，卻被先知的門徒所挽留，他說要爲隱士祈禱。
那亞笑了笑，看來眼前的人，絕不是大神廟那些貪婪奢靡的祭司們能比的。
可我們卻從沒見過多少孤魂野鬼。
此刻，西蘭不再緊張，得知隱士的來意之後，他放鬆了些，多了幾分從容。
倘若不相通，神便沒必要創造我們，神也沒必要拯救我們。”
請爲我披上麻衣，賜我荊棘。”
不回答，就意味着任憑這致命的缺陷野蠻生長，交給敵人攻殲，讓整個新規律園分裂。
隱士那亞對此大失所望，無力改變一切的他接受卡加烏斯的啓示，去往孤懸島上生活整整數十年。
那亞接二連三地露出鋒芒，如同在雨中窺視已久的毒蛇，敞開尖利的獠牙。
面前的西蘭仍舊一言不發。
而片刻之後，西蘭緩緩擡起頭。
隱士那亞利用着西蘭的話作武器，轉瞬讓他陷入兩難的境地。
那亞想，一切都結束了，他們終究無法作出完美的回答。
隱士錯愕地喃喃着。
倘若回答追隨於神，
那亞掃了他一眼，緩緩道：
“我之所以那樣說，不過是爲了讓你們接受這一場辯論，事實上，誰都不會在這場辯論中失去什麼。”
而從西蘭屹然不動的臉龐裡，隱士那亞看得到，那種爲信仰獻出一切的熱情，如同暗流般，隱藏在平靜之下。
在遠古時代，我的神曾拯救了世人。
“可它之前廢棄了，是我們的先知來到這裡，讓這座廢棄的神廟，化作神的規律園。”
“不以人的慾望行事，以神的意思行事……”
旁聽的丹尼爾倒吸一口涼氣，雨絲瀰漫在神廟之外，不時有驚雷掠過，他沒有想到，眼前的隱士一上來就涉足如此艱深的問題。
他頭一次聽到這樣的神。
這也是爲何…他決定不驚動其他人，獨自一人踏足新規律園的原因。
那亞沒有回答這問題，只是道：
“我聽過你們很多次佈道。”
“隱士啊，愛是不責難、是不逼迫，”
然而…那些佈道人身上的粗樸衣物、傳道時的赤誠熱情，無一例外，都在讓隱士那亞爲之側目。
隱士講明瞭來意，但這並不代表着這場辯論無足輕重。
在這世上，
咚、咚、咚…
因那最艱難的問題，西蘭已經回答過了，那最困難的處境，西蘭也已經經歷過了。
那亞給出足夠的耐心，靜靜地等待着西蘭的落敗。
西蘭緩緩開口道：
西蘭擡起頭問道。
而在那些養尊處優、榮華富貴的祭司們的襯托之下，隱士那亞不禁對這些異教的信徒們心生憐惜。
倘若回答追隨於先知，
那麼…
見到隱士微微頷首，西蘭繼續道：
他知道，作爲西蘭的辯駁的敵手，眼前的隱士不僅僅只是隱士，更代表着整個異教信仰對於新規律園的質疑。
許久之後，教鍾再度響起，祈禱結束了，那一個個單薄的軀體從地上站起，他們的眼裡，是對信仰的赤誠。
旁觀的丹尼爾默默地雙手合十，手心滿是汗水。
“那兩個成爲我門徒的佈道人，無論如何，在今晚之後，我都會放他們自由。”
不過，倘若你們無法代表神，那麼你們又能如何侍奉神？
你們的神，喜悅你們的侍奉嗎？”
西蘭盯着隱士那亞，他深吸一口氣。
丹尼爾屏住呼吸，冷汗在他身上流淌着，屋外一聲聲的驚雷炸在他的耳畔，讓他深陷驚濤駭浪裡面，無法自拔。
一向善於思考、精通經文的他，從未考慮過這樣的問題。
正因如此，他不能再等待了，他必須要問出那個早已準備的致命問題。
西蘭低着頭，嘴脣緊閉着。
西蘭的雙手顫抖。
他從未想過，西蘭竟然能做出這樣的回答。
而我們的神與先知立約，昭告那裡是降臨的國、天上之城。”
但是…
這意味着，縱使神超越我們的理性，但神創造的美好與我們所渴望的美好是相通的。
丹尼爾看着那亞，疑惑道：
常年跟隨着先知的西蘭知道，這個問題，先知早有回答。
驚雷劃過夜空，隱士那亞慢慢瞪大眼睛。
隱士那亞看着這一切。
隱士那亞滯了滯，問道：
那究竟是怎樣的神？
“很有意思，規律園的領袖。”
西蘭的回答極爲完善，甚至可以說不可挑剔。
隱士的心裡迴盪着那句祈禱。
那麼…
“隱士，金銀珠寶、牲畜鮮血，與高高在上的神有何益處呢？
神難道沒有取之不竭的金銀珠寶，神難道要靠宰殺牲畜、飲用鮮血才能活下去嗎？”
“因爲…
神給我們的啓示已經夠多了，而祂的恩典也足夠我們揮霍了。”
西蘭雙手合十着，輕聲做出回答：
“因爲…
在那過去裡，神曾爲我們流過淚，爲我們犧過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