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嚼慢嚥間,大半碗魚羹吃完了。
吳女官柔聲問自家翁主,需要不需要再添些——畢竟,一掌能握三個的玉碗,其容積實在不大。
阿嬌想想,食指中指在案上連擊,扣出‘兩慢一快’三個短音。
“唯唯,唯唯……”吳女官領命,爲小翁主又盛上‘半’碗。
一直關注小姑子動態的劉靜見此情景,心口狂跳——不負苦心,不負苦心,她成功啦!
果然,長公主一面愛憐地輕撫女兒秀髮,一面對副職兒媳笑得和藹可親:“靜……有心矣!寺人,庖廚厚賜。”
王主靜當然不會忘記再接再厲謙遜一番。她帶來的侍女阿五則比較率真,只顧悶了頭偷樂——掌勺的廚子,是她親愛的姑表兄。
長公主還想再問些近期的家務事,外面突然傳來稟報——皇太后派人傳話來了。
簾幔紛飛處,宮女引着一名宦官走進來。來人身着中級內官的服色,頭髮微潮,衣裳下襬處溼漉漉的,形容帶幾分狼狽。
“長公主,翁主……”向兩位上位者各施一禮,宦官轉達竇太后的意思:有淋到雨沒有?不管有沒有淋雨,記得一定吃放姜的熱食驅寒。尤其是阿嬌,千萬別給寒氣侵到!
皇帝姐姐頷首,給了賞錢;宦官千恩萬謝地出去。
誰也沒想到,第一波還沒走遠,長樂宮派的第二波人就到了!
內侍帶來竇太后新的囑咐:若雨不停,今晚就別急着回宮了。晚間陰氣重,加上雨水溼氣,對阿嬌的身子可不好。等明日天氣轉好後,再回來不遲。
……
雷聲隆隆,雨落如注……
辛氏叫甥女:“十九……”
沒反應。
“十九!”做姨媽的更大聲些。
姨甥女神遊天外,不知在想什麼。
“十九……”辛氏板起臉:“雨……下進來啦!”
“呀?!”陳十九在座位上一跳,對着車廂上、下、左、右來回地掃視,神情中帶出憂色。
“別擔心。”辛氏看在眼裡,聳聳肩:“這馬車……防雨。”
“防雨?”十九疑慮重重地望向車頂,擺明了是不信——防雨的馬車是侯門貴胄人家纔有的。姨夫的父親陳老雖當上族長,卻連個官身都不是,哪有資格享有高檔馬車?
“這車乃曲周侯所贈。”見甥女懷疑,辛姨媽徐徐解釋道:“曲周侯請客,宴後用這車送阿翁回家;隨後就以‘敬王杖老’名義,連車一併奉送了。”
十九姑娘瞪圓了眼睛,重新打量車廂內的種種飾物:“怪不得!曲周侯……慷慨啊!”
“其實……還不是看在長公主面上。”辛氏抓緊時機,進行機會教育:“所以你一定要和長公主那邊處好關係!”
陳十九立刻應承,點頭如搗蒜:“唯唯,從母。”
辛姨媽沒好氣地追問:“十九,你前面到底在想什麼?”
十九姑娘雙眼放光,暈乎乎地大發感慨:“從母,齊國之孟姜……實乃‘天人’也!”
“孟姜……天人?!”辛氏挑高眉毛,輕輕說:“十九,休胡言!”
“可是可是,從母,孟姜多麼……多麼美呀!”十九小姑娘徹底呈神魂顛倒狀,固執己見:“在出來路上……碰見時,我、我還還以爲遇到仙女啦!”
如煙如霞的白絲衣白羅裙,不染纖塵;
舉止輕靈,好像在雲間行走,飄逸如夢;
一雙迷迷濛濛的杏眼,盈盈似噙着露,輕愁曼攏,惹動人心——回想着那位稀世美人,陳十九喃喃地低語:“從不知……女子可美成那般!想來,傳說中……越國之西施與鄭旦,應當就如孟姜模樣吧?”
“於是,你瞠目結舌,狀若癡呆,”辛氏沒好氣地戳了甥女一指頭:“活脫脫一女登徒子。”
“從母?!”陳十九驚叫,抓着姨媽的胳膊直喊不依:“人家哪兒有?哪有?姨媽吶……”
拍拍甥女嬌媚鮮豔的小臉,辛姨媽不吝讚許:“其實,我家十九亦爲一美人啊……不過一個妾而已,也值得你如此放在心上?”
“從母哄我呢,我哪能和孟姜比?”陳十九摸摸自己的頰,悵然若失:“從母,見過孟姜,我都不敢照鏡子了。”
“十九!”辛姨不贊成地瞪甥女,暗暗後悔——早知道就不從‘琨舍’旁過了。沒想到竟然遇到孟姜姊妹。
辛氏剛想開口教訓兩句,陳十九倒先自解了:“不過,姨媽說的也不錯。只可憐……如此風姿如此美貌,又是一國王主所出,堂堂貴女,卻做了‘妾’。”
“齊王室作此安排,擺明欺負人家孤兒無依無靠嘛!從母想呀,另一個楚王主雖說也沒當上正妻,好歹還撈個‘媵’呢……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至少爲朝廷承認。而孟姜季姜呢……”陳氏十九長吁短嘆,唏噓不已:“妾乃賤流,妾……乃‘賤’流吶!”
很難得的,辛姨媽這回沒駁斥不懂事的甥女。
就事論事,辛氏對齊王族的做法同樣不能理解。
即使女孩們的父母都沒了,憑藉如此出類拔萃的美貌,尋個齊地豪強或富家嫁出去很難嗎?何至於送入京城,做一名一輩子上不了檯面的小妾?
皇太后的傳話,與王主靜沒什麼干係。
‘皇太后總是這麼寶貝阿嬌!小姑命真好……’靠邊坐的劉靜百無聊賴,四下瞄看,視線於無意間落在小姑的裙服上。
陳嬌今天穿的曲裾是綺絲的,雨後深紅薔薇一般的顏色;繞身三圈,長可曳地。
裾袍的主料通體不見紋飾;唯在袖口、領口還有下襬處,用與主料同底色的深紅蜀錦緣了邊。錦緣上以玄色和暗紅色的絲線繡出大大小小的蛟龍,在層層流雲中穿梭飛騰。
‘活靈活現!這些蛟和龍,彷彿下一刻就能從錦料中飛出來!’欣賞着讚歎着,突然,王主靜凝眸:‘咦?好像不是純色唉……’
匆匆幾眼,人們很容易以爲陳嬌的曲裾是一抹色;其實,不然。
絲綺上實際鋪滿了團團雲紋,期中許多纏枝的芍藥、桃花和石榴圖案穿插間錯。由於是交織的暗紋,小貴女靜止時一點都看不出來;而有行動時,裾袍隨動作起伏,照射到衣料上的光線角度隨之變化,那些紋飾才顯了出來。
高檔華美的服飾,是所有女人的夢想。
‘多美的料子’即使是劉靜也不禁羨慕不已,心馳而神往:“呃??”
長案下,深紅的裙裾——動了!
一動,又一動……
正在劉靜莫名其妙,深感詫異,深紅驟然翻開一角,露出裡面重重疊疊的雪白襯裙。
再然後,一隻胖乎乎的健碩灰兔從長公主母女交疊的裾擺間突然冒出來。兩隻長長的耳朵,全身油光可鑑的短絨毛毛,一雙烏溜溜的圓眼骨碌碌亂轉,歡快好奇地打量楚國王主。
“呀,胡亥吔!”劉靜捂了嘴,差點兒失笑:‘前面還在想……怎麼不見胡亥兔,小姑通常是去哪兒就帶到哪兒的啊!原來……是躲到裙子下面去啦。’
摸摸左袖管,掏出把煮瓜子握在手裡,楚王主不懷好意地向胖兔子招招搖搖:“胡亥,胡亥,來……”
瓜子是在湯汁中加昂貴食用香料煮熟的,再用文火烘乾,噴香噴香。
胖胖兔踏出半步,頓頓,又縮回去;前進一步,轉眼又鑽回紅裾;可又將腦袋探出來,眼巴巴眼巴巴地瞅着斜對面的王主靜,如怨如述:‘你好人做到底,送來嘴邊……啦!’
瞧這有賊心、沒賊膽的慫樣?
楚王主好慪,再也忍不住笑出聲來:“咯咯……”
於是,兔子不必爲難了。
隨着一聲“胡亥”,寵物兔霎時四腳騰空,被強制轉移到館陶長公主懷裡。
胡亥兔趴在女主人胸口挨挨蹭蹭,滿頭滿臉的無辜。館陶長公主被逗樂了,舉手戳戳胖兔子的厚腦門,頻頻笑罵:“胡亥,胡亥……”
阿嬌也笑了,順手抓過一卷木簡去捅胖胡亥的胳肢窩。寵物兔左躲躲右閃閃;到後來乾脆躺倒,在長公主膝上打滾。
或者是因爲熱騰騰的魚羹或者是由於寵物兔的淘氣,小貴女白皙到有些蒼白的玉容漫漫染上層淡淡的嫣紅;眼波才動,笑靨初綻,和着眉梢眼角的一抹頑皮,豔逸橫生……
猝不及防的劉靜被吸引了,忘了端莊,忘了禮儀,渾渾然失神:“噫……”
‘上帝,王主老盯看翁主幹嗎?多失禮,長公主要責怪呢!’發覺異樣,侍女阿五不敢喊,只能從後面使勁兒拉扯女主人的裙帶。
還好,這時節又一名長樂宮內官被請進來。
竇皇太后又傳話了:今日匆促,長公主官邸這邊沒預備,恐怕無法周全。阿嬌別樁琨舍’了,與長公主擠一晚爲好!
被第三波傳話人一打岔,楚王主總算及時恢復到平常狀態。
可當看清小姑逗兔子用的木簡,王主靜的心又不受控制地‘撲騰撲騰’亂跳起來:之前案上的幾捆木簡全部頭朝裡尾向外,沒注意到;現在看清了才發現,這些冊卷的簡頭竟是紅黑相間的!
不同於染成藍綠色的‘支出’帳,館陶長公主官邸中,這些簡首被染做紅黑兩色的簡冊專用來記錄收益——田莊,山林,商鋪,湯沐邑……
管家這麼久,劉靜從沒經手過紅黑收益帳;偶爾一次在劉姱那兒看到一卷,還被王主姱立刻就收起來了。
‘怎麼?在這兒……’看到家中最重要的賬目被如此隨隨便便地摞放在案上,還近在咫尺,王主靜頓時怔住,心裡象打翻了五味瓶——什麼滋味都有!
雨似乎小了點……
“從母,今天樑王主沒見到呢。”十九姑娘興致勃勃:“樑王主美嗎?”
辛姨媽拒絕回答這類可能引發後患的問題,選擇直接跳過:“總有遇到時候,今日王主和太子出門訪客去了。”
“嗯?”十九眯起眼,乖巧地換個話題:“楚王主還算有福氣,她兒子雖然庶出,但‘媵’非尋常妾女。若樑王主無子,未必無承嗣侯位之幸。”
做姨媽的緩緩點頭——不是‘未必’,而是‘很可能’,如果太子妃劉姱一直無出,如果長公主肯向皇帝求求情。
劉靜的親切和氣顯然給陳十九留下很好的印象,所以十九姑娘投以誠意祝福:“從母,有了兒子又能管家,楚王主也算熬出頭啦啊!”
“熬出頭?”辛氏嗤笑:“還早着呢!”
“早?爲啥?王主靜不是管家了嗎?”十九姑娘大爲困惑,她記得母親曾告訴她,‘管家’對一個女人來說是最實際的好處:只要掌管家政大權,就不用仰人鼻息,不用委曲求全地去討好別人;可以自由支配錢財,可以任意指使下人,可以擡頭做主,可以呼風喚雨……
‘就是姨媽,也是先忍幾年,等管家後才挺直了腰桿過舒心日子的……’瞧瞧親親姨媽,陳十九一肚子問號:“既然長公主允許楚王主管家,管家吔……”
辛姨媽涼涼一笑:“那要看哪種家!”
“咦?有何區別?”十九不懂:管家理事嘛,不外乎管錢管人;能有什麼打不同?
“長公主官邸並非普通人家。”辛氏讓十九坐近些,扳着手指頭分析給甥女聽:“館陶長公主家,光下人就分‘三’大派。”
“屬官們乃朝廷委任,正式官吏啊!而宦官和宮女出自內廷,隸屬皇宮,只聽命於長公主一人。換成皇姊三個親生兒女,這些人或者還能順從;”辛氏伸出一根指頭:“至於反王劉戊之女……誰會放在眼裡?”
十九搖頭。
辛氏伸出第二根指頭:“第二羣……樑王主侍從。這部分人來自睢陽樑王宮……樑王權勢赫赫,富甲大漢;樑國乃天下第一強藩。你覺得他們會聽楚王主?”
“絕不,樑王主乃‘元妃’也!”陳十九想都沒想,直接搖頭。
辛氏:“剩下者,王主靜從楚國帶來一些,孟姜姊妹從齊國帶來幾個,陳氏家族之人若干……”
“陳氏,還有陳氏?”陳十九一愣——這關陳氏家族什麼事?
“稚兒!”辛姨媽晃着食指,好笑地反問:“館陶長公主姓劉不假,可太子須、隆慮侯還有館陶翁主卻都姓陳!陳氏家族難道會眼睜睜放棄長公主官邸?不提別樣,光這兩年,陳氏往兩位公子身邊塞多少人了都?”
“哦……”如醍醐灌頂,十九姑娘恍然:“怪不得近兩年陳族少年俊彥……不斷入長公主官邸……”
“我阿翁眼神不好,心可不瞎!”辛氏彎起嘴角,笑得爽快:“總不能讓兩位公子因堂邑侯而遠了本宗吧!情分嘛,處啊處,處熟了……自然就有了。而那些陳氏子弟,以後無論入仕也好求官也好,總順暢許多。”
陳十九深深敬佩。
細想後,陳十九猶疑地問:“這麼說,王主靜日子艱難?”
“有那麼個父親,王主靜自然不易。”辛姨媽幽幽嘆息一聲:“所以說,十九,很多事並不像表面上那麼簡單……”
姨甥倆,一時都沉默了。
不知過了多久,陳十九冷不丁發問:“從母,館陶翁主乃十幾?二十幾?”
辛姨媽沒聽懂:“十九,你在問啥?”
“排行啊……”十九很認真地問:“我十九,阿姊十一……忽然想到,從不知道翁主嬌算姊妹中第幾個?”
陳十九瞪着好奇的眼睛:“從母,既然族中姊妹都論排行,那……翁主嬌行幾?哦,還有那個少兒,她又行幾?”
‘真是個孩子!’辛氏嗤之以鼻:“記得,以後千萬別將陳少兒與翁主放一起提,雲泥之別啊,小心讓長公主那邊知道不痛快!陳少兒……非陳家子,當然不入排行。”
“非陳家子?”十九姑娘差點叫出來:“怎麼回事?”
“奴婢賤種……陳氏宗譜無名……”辛姨媽並不想多說:“十九,少問!”
忍了忍,陳十九終究沒忍住,問另一個的情況:“那翁主呢?”
“館陶翁主嬌……”
凝視車窗外的雨霧,陳門辛氏一字一頓:“翁主嬌……屬於‘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