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築‘東苑’,有落猿巖、棲龍岫、雁池、鶴洲、鳧島。諸宮觀相連,奇果佳樹,瑰禽異獸,靡不畢備。』
『……得賜天子旌旗,出從千乘萬騎。東西馳獵,擬於天子。出言蹕,入言警。』
“阿武,阿武……”
當朝皇帝看到這兒,惱怒地低語:“皇帝輦動,方稱‘警’;朕之出殿,則曰‘傳蹕’!”
『……招延四方豪桀,自山以東遊說之士。莫不畢至,齊人羊勝、公孫詭、鄒陽之屬。』
『樑多作兵器弩弓矛……數十萬,而府庫金錢且……百鉅萬!』
『……臣盎頓首。』
天子面無表情地合上奏帛,放到長案盡頭一隻收藏漆匣中,關上匣蓋鎖好。
看奏疏是枯燥的。各種各樣的數據,平鋪直敘的論述,或誇張或遮掩地敘述帝國方方面面發生的情況,十分十分枯燥。
而某些時候,‘閱奏疏’也是令人萬分窩火的——尤其是當怒火中燒,大權在握,卻不得不忍耐的時候!
“阿武!阿武!!”
皇帝重重地按額頭,下大力的食指彷彿是想將眉心的疙瘩搓搓平。
額上的疙瘩容易撫平,
然而,但是,心頭上的呢?
修宮苑、生活奢靡,好說;
廣招謀臣、私蓄死士,又該怎麼算?!
‘即使是劉濞老頭狂言要做……東帝之時,’
天子冷笑:‘也沒如此囂張吧?吳楚叛亂之平,這才幾年啊!沒想到,沒想到!’
“賜天子旌旗,東西馳獵,擬於天子。出言蹕,入言警。兵器弩弓矛?府庫金錢??”
默默看着宮燈中不斷跳躍的火焰,天子低沉到不能再低的聲音:“招延四方豪桀,自山以東遊說之士。阿武,弟君……汝欲待何爲?”
“母后,母后……”大漢帝王幽幽地嘆息。
不滿,怎麼樣?怒火騰騰,又有什麼用?只要竇太后在一天,除非樑王劉武扯旗子堂而皇之造反,否則,天下共主的皇帝除了‘忍’之外,什麼都不能做!
於是,劉啓陛下又想念起姐姐家的阿碩了。
陳蛟每次被皇帝舅舅揪進皇宮幹活的時候,總是叫苦不迭,豪不掩飾其不情不願。這小子有分寸;大違抗是不敢的,小動作小表情是不斷的——每回見到,都讓皇帝再惡劣的心情馬上回升許多。
‘內史無禮,害阿碩逃了,弄得姐姐家不團圓……怪對不起阿姊的。’
念頭突然冒出來,大漢皇帝振衣而起,招呼內官去備好車馬準備出宮,去館陶長公主官邸。
知道姐姐不在母親竇太后宮裡,
天子打算去姐姐家坐坐,以和一個同胞的手足情誼——消散消散另一個同胞帶來的不悅。
孟姜是被下人們的竊竊私語吵醒的。
作爲一個還沒出月子的產婦,孟姜女的聽力極爲敏感。
在牀上欠起身,孟姜:“來人……”
垂簾後一陣輕響,小丫頭轉出來,後面還跟着個畏首畏尾的年輕宦官。
“貴、貴人……”
小丫頭紅着臉,唧唧喳喳些‘大郎被他保姆陪護抱出去遛彎了’‘小寶寶剛喝過奶,正由乳孃帶着’的花頭,好似在竭力證明她即便稍微饒點舌,也沒什麼大礙。
孟姜心知肚明地彎起嘴角,
直接跳過羞怯的小丫鬟問宦官,美少年宦官——少年俊俏的閹侍:“汝……誰人?”
鄭七的表現就比小侍女從容多了,平平靜靜地彎腰施個禮:“賤奴鄭七。奉吾王主之命,送新衣……”
‘好快的應答,好厚的臉皮。妙!’目光掃過小侍女稍顯凌亂的鬢髮,孟姜微微一笑,狀似無意地問道:“如此……何言?”
鄭七頓了頓,瞅瞅提心吊膽的女伴,立刻做了決定:“兩刻之前,樑王主……隨訪客……出邸。”
“太子妃……出邸?”
孟姜頗感意外——除非極其必要,王主姱極少在婆婆夫君都不在的情況下出門。這不符合樑王女兒的行事作風。
‘哎!活得跟……聾子瞎子何異?!’
孟姜女摸摸基本平復的腹部,暗暗着惱:‘可恨我從齊國帶來的人,這些年來給王主姱連消帶打……不堪用;妹妹在這方面又最最遲鈍。’
回眸間,見少年宦官正執了小侍女的手柔聲安慰,孟姜心頭一動。
伸手從枕後首飾盒中摸出兩塊碎金,齊王室的外孫女召過侍女,命賜予——鄭七。
沉甸甸入手,鄭七差點被金子的光輝閃花了眼;
總算腦子還清醒,急忙忙點頭哈腰,詢問齊國大美人:“貴人?”
在錦被中伸個懶腰,媚態橫焉的產婦巧巧笑,對小宦官軟語溫言——只要腿腳利索些,金子嘛,有的是。
男人,
年輕的男人,
剛從少年過渡進成年期的男人,風格獨具,最是魅人。
即使自認最忠誠的妻子,車廂中的劉姱王主依舊無法昧了良心——緊隨馬車而行的騎士高挑俊秀,英姿強悍,是雄性人類中無可置疑的上上品,想忽略都不能的類型!
於是,樑國王主的心緒倍加不寧。
車輪滾滾,壓過長安城的街巷……
從形狀規整的長條青石,到碎石和泥土摻雜的次一級道路。
猶豫良久,劉姱終於忍不住出言打探:“周君,可知王父何因……無召入朝?”
分封在大漢各地的諸侯王們,如果沒皇帝降下的特別詔書,是絕不允許擅自離開封國的。否則,就是違背國法,必然招致嚴懲。
“王主,”來客的口風很緊:“恕臣不知。”
劉姱越發惴惴不安。
第一個想到的是父親的健康,樑王主趴在車窗上問:“嗯,周君,近期……王父康寧否?”
周同志這次回答得倒爽利:“稟王主,大王無恙。”
‘若非健康原因,還有什麼能讓父王冒如此大風險,偷偷摸摸進京?不會,不會……’
好消息並沒能讓王女的情緒恢復平穩,樑王主此時心裡邊活像十五個桶打水——七上八下,片刻都不得安寧。
“哦,周君,汝母將逢大喜……”
習慣性地以笑容掩蓋不安,劉姱王主尋找新話題,提及那樁即將來臨的盛事——城陽王室與丞相家喜結聯誼——天知道她們前頭還在討論,要派快騎去樑國找他回來參加婚禮呢!沒想到,他現在就到了。
周德沒回答。
抿緊的嘴脣線,讓人猜不出年輕男子的想法。
‘這位,不會是反對母親改嫁吧?’劉姱疑惑地瞧周家三少:‘可……他那麼討厭他爹周安世啊!”
馬車停了。
周德翻下馬背,搬過快石頭放在車門邊充當踏腳,引樑王愛女下車。
“何?”
“何??”
聽到家老的稟報,劉靜的身子一僵。
擡頭掃掃自家太子的側室,
家老梗着脖子,甕聲甕氣地重複一遍:“今上……駕臨!”
手腕,不可抑止地顫抖着……
琉璃杯歪了,磕到小方案精緻鋥亮的黃銅包角上——新生的裂縫,醜陋且清晰可辨;汩汩流淌的飲品,很快就染髒了淺色的錦緞席。
“王主,王主?”
侍女阿五驚叫着撲過來,一邊扶女主人,一邊回身呼喚母親:“阿母,阿母……來呀!”
楮氏從樓上急匆匆奔下來:“何如,何……如?”
“阿母!天子駕臨,駕臨……”阿五小臉上的表情,簡直算上惶惶不可終日了。
死死扣住梯把手,楮氏使盡全力才堪堪沒從樓梯上跌下來:長公主不在,太子不在,太子妃也不在;皇帝現在來,誰接待啊?!
出身漢宮的長公主家老執事貌似恭謹地半垂下頭,暗暗撇嘴——叛、逆、之、後!
樑王主默默打量眼前的宅院及其周圍……
長安東城的人家,與‘高貴’二字無緣;其宅門和周邊環境比起劉姱王主住慣的北闕,自然是差遠了。
‘父王向來好享受,怎會挑這樣的地方……居住?’
樑王嫡長女看得皺眉,想到來路上的擔憂,心下頓時一涼——蓄意隱瞞行蹤,行事如此低調,某非?莫非??
周德在院門口停下,向劉姱一抱拳:“王主,請……”
姱王主點點頭,叫隨行的侍女也留在外面,獨自走進院子。
庭院不大。
石料鋪設有欠平整的過道兩旁,各栽一株海棠樹。左右兩處廂房的門窗都關着,只有三間正房門戶大開。
敞開的房門內,一人負手獨立;
頭上八寸高冠,腰繫玉帶,玄色繡金的服飾劉姱再眼熟不過——正是漢室親王們燕居時經常穿着的常服王袍。
“王父……王父?”
看見王袍,王主姱再不遲疑,小跑着奔過小路,衝上石階。
聽到呼喚,原來背對着房門的王服人轉過身來……
樑國嫡長王主赫然止步,捂口,瞪圓了眼驚問:“汝,汝?!汝……何故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