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勿忘,內史公主乃‘皇太子女弟’也!”
魏其侯竇嬰的話讓劉榮太子一怔,想申辯什麼,但瞧瞧竇太傅那平板板的臉,終究選擇了沉默。
太子宮華麗寬敞的內書房,一時間毫無理由地變窄了。
內侍們縮着肩膀垂着頭,個個死盯鞋尖,竭力想象自己是一根木柱。
掃掃顯然口服心不服的皇儲學生,太子太傅竇嬰深深透口氣,問了個奇怪的問題:“以殿下之見,南皮侯夫人其人……何如?”
“嗯?” 劉榮擡起頭,驚詫不定地看着自己的老師——南皮侯夫人是長輩,是表舅媽;作爲親戚,當然有來往;作爲外命婦,交集實在不多。
‘對長一輩的中老年女性,該有什麼看法?’
不過今天這種情況,不回答是不行的。劉榮推敲一番詞句,慢慢回答:“侯夫人……婦道。”
說一個已婚婦女‘婦道’是最討巧的;
含糊其辭,不涉及任何具體特質,尤其重要的是…絕……無……後……患!
竇嬰挑高眉,眼中閃過頗有興味的笑意——還算聰明,並非不能雕的朽木。
清清嗓子,太子太傅以一種研究專業學術問題的嚴肅態度給出評語:“南皮侯彭祖之妻貌醜,心妒,持家無道……”
“太傅?!”大漢的皇太子驚呼,張大嘴差點合不攏。
竇太傅卻毫無停嘴的意思,一本正經問他家皇儲學生,知不知道京內和外地的貴族圈是如何議論南皮侯夫婦倆的?
講‘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的固然不厚道,不過最起碼當得起‘天鵝被醜蛤蟆叼了’這一說法——特注,此處的天鵝性別爲男!
魏其侯竇嬰鎮定若斯,充滿戲謔地望向帝國太子:“殿……下?”
“母……蟾蜍?”皇太子劉榮吃驚過後,愣片刻,突然哈哈地笑起來;邊笑,邊止不住地搖頭:“太傅呀,太傅……”
好吧!
太子太傅的評價雖然不中聽,事實上卻並沒任何誇張之處,也不新鮮;實際早就是長安貴族圈的公論了。不過礙於竇太后和竇氏家族的勢力,沒人放明處說罷了!
等劉榮笑完了,魏其侯竇嬰凝視着太子劉榮,意有所指地幽幽問他,懂不懂南皮侯竇彭祖當年爲何要娶這樣一個妻子?
‘那還用問?整個京都誰不知道,因爲娶不到喜歡的人唄!’劉榮太子扯扯嘴角,略有遺憾地輕鬆笑答:“哦,文皇帝降館陶主於堂邑陳氏……”
話至半截,碰到表舅舅別帶深意的目光,慄太子心中一動:‘不對!即便那時竇氏沒正式封侯,即便表舅頭上沒官職手裡沒實權,但作爲皇后的親侄和帝國太子的親表兄弟,彭祖表舅怎麼可能娶不到賢淑美貌的妻子?’
‘大漢貴族名門衆多,誰家沒精心培養的女兒侄女,誰家不想和國母儲君結上關係?更何況竇彭祖表舅本人又是如此玉樹臨風,人才出衆……’ 稍一思索,劉榮霍然擡頭——彭祖表舅媽的父兄相繼出任其母族族長,家族世系深遠,勢力雄厚。
“蓬頭……攣耳,齞脣……歷齒,旁行踽僂……”竇太傅字字句句,聲音中透出抹不去的無奈和遺憾:“二十餘載,二十餘載……幾多宋玉娶東施,幾多莊姜配陋夫?殿下,知否,知否??殿下!!”
講到後來,竇太傅的話音不可抑制地顫抖着:當今天子當皇太子的那二十多年中,多少竇家兒郎忍痛放棄心中所愛,娶了不稱心的妻子;多少竇家女郎在家族的壓力下,被迫違心地嫁給素不相識的男人,甚至是去當填房、當小妾!
——這些,都是爲了什麼?
劉榮無語,良久才艱澀地說道:“孤知之,知之……所爲者,父皇也……”
漢文帝統治時期,朝廷對皇后母家一直強力壓制。
但皇后不能沒有依仗,太子不能沒有外援。仕途走不通,被逼急了的竇氏家族爲了保護皇后安居椒房殿,爲了保障帝太子將來能順利即位,只得另闢他徑——通過‘聯姻’與各方勢力結盟,積聚力量。
‘爲了成就一位帝王,整整兩代人……兩代人啊!多少淚水,多少不甘?’偏過頭用力夾夾眼皮,迴轉時,竇嬰雙目中的水光已不復見。
接下去,太子太傅沒有再說話,只用飽含沉甸甸期許的眼神靜靜凝注着大漢的皇太子。
那是無聲的質詢——如果隔一層的表兄弟表姐妹都能爲之犧牲,收穫最大利益和尊榮的親手足又憑什麼置身事外?
皇太子劉榮無言以對;
半晌,才一握拳,吶吶地許諾:“孤將上稟阿母,力誡女弟。”
舉袖,悄悄試一試額角……
劉榮估算估算說服母親和妹妹的難度,感覺不容樂觀。
魏其侯竇嬰堅定地堅決地看着劉榮,在心底裡背書:‘殿下!這次,不管你說還是不說,勸服勸……不服……'
‘內史公主沒有選擇,只能、也必須嫁給——當、朝、權、貴。’
昨夜的一場夏雨,爲京畿地區減去幾分暑熱的同時,也澆透了官道的路基。
大路變得泥濘。
通往京都長安的大道從來繁忙,此時更趨向忙‘亂’。
行人和騎馬的比較好辦,留點神可以避開水窪和泥塘,馬車——尤其是載重馬車——就做不到那麼靈活了。
這不,離中午還早,就有好幾輛馬車相繼被陷;其中就包括平陽侯入京車隊的兩輛行禮車。
馬車陷進去容易,想拖出來可是難上加難。
從平陽邑跟來的家奴僕役在家臣執事的統領下找工具的找工具,安排人手的安排人手,象一羣訓練有素的勤勞螞蟻。
太子曹時觀察觀察進度,轉身請父親平陽侯曹奇下車——看情況一時半會兒難完工,不如下車走走,就是休息也更舒適些。於是,曹氏父子挑了個視野好的路邊高地,設上筵席坐具,坐等侍從們弄飲料熱食上來。
陷入麻煩的車輛如河流中的礁石,官道上的交通有些惡化。
兩匹平庸壯實的役馬拖着樸拙的拉貨馬車,時走時停,蜿蜒而至。
一名滿臉和氣可親的矮胖男人撩開樸素的葛布車簾看看,一邊叫前面的車伕更小心駕駛,一邊囑咐後面押車的夥計提防貨物被顛簸下去。
不等運貨車順利過關,側後方又來了輛廂式馬車。
新來馬車的主人長了張驢臉,顯然和矮胖男人認識,喊慢車子後扒窗上朝李家商鋪的胖掌櫃哇啦哇啦打招呼。矮胖子聽見了,樂呵呵地迴應。
就在兩車主人把臂言歡的瞬間,廂式車的後門突然被撞開了!
很響的‘嗵’!
一條人影自車板直落地面,就地滾了幾滾,蹣跚着站起來,踉踉蹌蹌往廂式車來的方向回奔。苗條的背影長髮低垂,髮髻歪斜,衣服上還拖着斷裂掉的兩截綁繩,是個非常非常年輕的女人。
矮胖掌櫃從眼角余光中發覺不對,連忙提醒老友。
驢臉男人一聲怪叫,咆哮着躍下馬車,大跨步追上去。
女人動作不慢,但被捆久了,腿腳有些麻痹,哪裡跑得過身強力壯的男人?
梅花鹿沒逃多遠,就被大灰狼逮住。
驢臉男人把人繩捆索綁停當,揚手就是兩記大耳光;出手之重,面頰當時就腫高了。
旁觀的衆人見了,都有不忍之色——那女子年紀輕不說,姿容還十分端麗,細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大戶人家養慣的。
男人罵罵咧咧,揪住女人的頭髮就往馬車方向拖。
年輕女人哭着喊着,連聲哀告,直說些‘一定是搞錯了’‘生了兒子,不會被拋棄’的話。
驢臉大不耐煩,喝斥兩聲見沒用,直接從懷裡掏出塊滿是汗漬的髒兮兮布頭,渾淪地塞進女人嘴裡……
將人象扔包袱一樣扔進車廂,驢臉車主衝老朋友抱歉地彎彎腰:“呵呵,高門娶婦,遠遣婢妾……”
矮胖男人和和氣氣,笑呵呵點頭。
四周聽到的人,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
高門嫁貴女,爲了女兒的幸福,往往會要求親家先清理家‘宅’;而某些尊重女家的人,甚至不用對方打招呼,會主動做這種事情。
‘不過,這些婢妾就可憐咯!’人們在暗暗感慨之後,心安理得地旁觀驢臉男駕着馬車離開。
女人悶悶的悲啼和嗚咽,隨着車輪的‘吱嘎’‘嘎吱’聲越來越遠……
仔細檢查過車子後擋板,矮胖男人不厭其煩地再叮嚀夥計一遍要看好貨物,坐着他家的馬車緩緩離去。
行李車脫困了。
曹時太子攙扶父親上車,平陽侯的車隊重新出發。
車來人往的官道上,蘭花頭的銀簪被路過的馬蹄踩踏——斷成南轅北轍的兩段。
不太遠的地平線上,大漢京都長安城的雄偉城牆在夏日豔陽的照耀中……漸漸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