簾幕低垂……
層層垂簾,不但擋去窗外銀色的月光,也遮掉宮殿內走廊上林立的燈火;讓室內唯一的一點燭光在昏暗裡更顯微弱,無助。
竇太后坐在牀沿上,孤寂的身影彷彿已與陰影融爲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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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口處有細碎的腳步聲,由外至裡,越來越近……
竇太后探手,握住臥榻旁席角上的錯金青銅螭龍席鎮,厲聲喝問:“大膽!”
她之前就命令過不許任何人進來,沒想到竟然有人敢明知故犯——果然,她平時常念着這羣舊宮人服侍自己多年不願苛刻,寬待過頭了。
“大母……”委委屈屈的女孩聲音飄入耳膜,糯糯的,軟軟的,沁入心田的熟悉。
“阿嬌吶……”
緊繃的面部線條頓時緩和,不過,大漢皇太后的眉頭依然深鎖。
阿嬌依着祖母腿邊坐下,問是不是真如外頭的女史告訴她的,從上午得知竇家的消息後,祖母就再沒吃過東西?可是,不管怎麼說都不能不吃飯啊,傷了身子可怎麼得了?
竇太后懨懨地搖搖頭,嘟噥着‘碰上這種事’‘哪有胃口’之類的話,臉上盡是厭倦和悲傷。
嬌嬌翁主瞧瞧竇太后,回頭又眺眺,連着走廊的宮室門外好幾個着內官服飾的人做翹首以待狀。
眨眨眼,阿嬌攀上祖母的肩膀,非常沒大沒小地當面笑話竇皇太后,唬誰呢?這類話她纔不信!多少大風大雨都過了,什麼小事還值得煩心??
且不說犯案的只是竇氏家族的旁系庶支,尤其外頭都協商妥帖仇家變親家了,尊貴之極的長樂宮主人又何須再多慮?!
阿嬌其實並不想說這些話,好象多不拿人命當回事似的——而且,身爲女孩,館陶翁主更是本能地討厭一切涉及婦孺的犯罪行爲。
不過,世情和現實……諸如搶奪民女民婦爲妾的行爲,哪家勳貴世家沒出過?長安城裡又哪年不鬧個十多起?
——從小到大,早聽疲了!
通常一頭肯給名分負責任,一頭覺得攀上門闊親戚,也就願打願捱了。
至於搞出個把的人命,也不過是多多付出錢帛;只要好處夠多,苦主的親族通常也就順水推舟諒解了——肯咬死了頂真追究的,絕對罕見!
這不,市井裡傳得沸沸揚揚的人命案,竇氏三大侯門的重要人物一個都沒放在心上,只南皮侯竇彭祖隨隨便便遣了個庶弟家的幼子出面,就很輕易就將事情擺平了。
當然,
對竇家,
長樂宮主人的心情和健康纔是永遠的重中之重!
所以當聽到宮中傳出消息,竇皇太后震怒到不肯進食的地步後,竇家立刻急了——真急了。
很清楚自家女眷在竇太后面前沒什麼體面,南皮侯竇彭祖直接扔下公事,專門跑了一趟朱虛公主家。
今天是朱虛公主長女所生的長男過百日。館陶翁主阿嬌作爲大漢皇太后和長樂宮的代表,自然屬於貴賓中的貴賓,是宴會場上最光彩奪目的明珠。
然後,完全不顧朱虛長公主難看到極點的臉色和諸多各世家女子震驚不已的目光,南皮侯竇彭祖直接竄到仕女們的席位上,將正參加百日慶的阿嬌甥女硬生生請了出來。
在去長樂宮的路上,南皮侯表舅更是千個叮嚀萬個囑咐十萬個拜託,請甥女一定多用心思多多寬解,無論如何也要勸老太后吃東西——這年紀的老人,是絕對經不起飢一頓飽一頓,搞不好會誘發急病的。
可是,今天的老祖母完全不象平時那麼好說話。費了一番口舌,竇太后依舊面沉如水:“阿嬌,汝……不懂!”
“呀?”阿嬌有些意外,
但轉瞬就柔柔地輕笑,順着祖母的意思附和道:“然,大母所言極是;阿嬌……年少,不明事……”
也不管竇太后的臉色,阿嬌翁主興致勃勃和祖母談起朱虛姨媽家剛纔的慶祝會。
朱虛長公主的長女去年嫁了,頭胎就生了個男孩。大概因爲是頭一個孫輩,朱虛公主藉口親家的本家不在京城,竟然越俎代庖,直接代爲操辦小男孩的百日宴。
這場慶祝,可稱得上隆重!除了禮制規定的諸多儀式外,朱虛公主還置辦了酒筵和大量歌舞,還有各種各樣的雜耍藝人。
“大母,汝未見……筵席之上,珍饈鋪成;席前,百戲雜列……嘖,盛況空前啊!”
館陶翁主嬌脆的話語在皇太后的寢宮中跳躍,從女賓們爭奇鬥豔的髮飾到宴會餐桌上琳琅滿目的菜色,一件接着一件,有時還附上長安城珠寶名匠的新款售價和山珍海味珍貴食材的市價……
最後得出個結論——鋪張!
朱虛公主爲這個外孫兒,稱得上費心盡力,所費頗巨!
這種情況可不多見,畢竟,只是‘外’孫嘛!
並且,也太違反石氏諸公主的一貫風格。
要知道,在大漢皇室的內部,石家女兒生的公主們從來都奉行‘安靜低調’做人原則——平常那個行事啊,簡直恨不得讓所有人都忘掉她們的存在一般。
嬌嬌翁主表示細思起來,哎呀哎呀,總覺得反常,太反常了。
竇太后聽到這兒,無聲地笑了!
笑容有些模糊,有些隱晦,帶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阿嬌看在眼裡,也綻開了笑顏——悄悄轉過半個身子,隔着紗簾向門的方向做了個手勢。
門外,守候的人影似乎雀躍了一下,其中兩人很快悄無聲息地退出行列,消失在走廊和宮階的另一頭。
不一會兒,吳女官和女史就領着兩個宮娥兩個宦官回來了;宮人們的手中都託着餐盤和食物,進門行禮,隨後用最快的速度輕手輕腳佈置夜宵。
竇太后聽到動靜,聞到食物的香味,猜到怎麼回事,又皺起了眉頭。
“大母?大母??”
嬌嬌翁主趕緊摟住祖母的腰,聲明她十分想不通,所以強烈要求給解惑,否則很可能今晚就睡不着了——阿嬌翁主很容易睡不好的。
竇太后當然捨不得寶貝孫女失眠!
於是大漢皇太后就象一個華夏大地上隨處可見的閒來無事的老祖母般,和孫輩聊起親戚街坊家裡家外的陳年往事——邊吃邊聊。
和別的貴族人家不同,石氏家族的發跡並非因爲家族男子出類拔萃的才能和功勳,而是來自於女兒的風情與美貌。
第一個托起家族地位的,就是石家現如今當家人的親姐姐——開國皇帝劉邦的後宮,其地位最高達到‘美人’。
或許從裙帶關係得來的富貴太豐厚,同時也顯然比其它方法更容易,石家自此義無反顧地踏上‘後宮捷徑’之路——高皇帝劉邦以後,每位大漢皇帝的掖庭中,都少不了石氏家族女兒的身影。
“孝惠帝之側,有石良人石少使;此二女同母所出……”
竇太后似乎陷入了回憶,很久遠的回憶:“石少使多寵,尤善折腰之舞,然……爲高皇后所不喜……”
“折腰之舞?”阿嬌很自然聯想起以前在宮廷檔案中看到的記錄:“……高皇帝之戚夫人,亦好長袖折腰之舞……”
在大漢朝,再沒歷史知識的文盲都知道呂后和戚夫人之間的關係有多惡劣;行爲舉止如果象戚夫人的話,能被呂后喜歡才奇怪!
“不錯!惜乎……二姬無子。後孝惠崩,少帝即位,石君獻……”
說道此處,竇太后頓了頓,微微擰起眉頭:“少帝,嗯……呃,少、少帝……”
幽幽嘆口氣,大漢皇太后隔了好一會兒才又續起話頭:“汝之外祖父,孝文皇帝以代王入繼大統,先後納石氏女四人,皆無子;天子得其家侄娣五人,二十餘載,至今……僅驪邑公主……”
說着說着,笑意從嘴角漫延上面頰……眉梢,竇太后咽一口阿嬌用金柄銀勺送到嘴邊的豆粥,低低地念道:“命數,命數也!”
也就是說,石老先生兢兢業業、一個不拉地給每位漢朝皇帝塞自家女孩,可幾十年下來,雖然付出多多,收穫卻稀薄得可憐,
成績單上的回報率更是低到令人聞之傷心落淚地步——沒皇子!即使生出來也長不大。活到成年的全是公主!
問題是,公主有什麼用?
特別是從後宮妾侍肚子裡爬出來的庶出公主們,又沒個當諸侯王的兄弟,能有多大價值??
“可悲呀!”
阿嬌看着不知不覺間消失半數的稠粥和素點心,笑彎了眉眼——她就知道,和祖母聊石家肯定沒錯啦。
雖然太后祖母從沒明確表示過,平日裡也表現得對石老先生頗爲禮遇的樣子,可嬌嬌翁主心裡很清楚,竇太后對石氏家族是很有些居高臨下的鄙夷的。
這就有點像大雨滂沱的冬日,在自家溫暖舒適的房間裡,於窗簾後觀看街上人們狼狽地尖叫着四散避雨的心情。
作爲一位皇后,
作爲一個生了兩男一女並且所有小孩都安安穩穩長大成人的母親,
作爲一名每個孩子膝下都兒女雙全,孫兒孫女總數超過三位數的祖母
——面對子嗣艱難的石家女,竇皇太后完全有理由驕傲!!
總之每回說道起來,不管之前的心情有多糟,之後的情緒總要平復愉悅上幾分。
果然,
接下來,竇太后再沒提起那樁討人厭的案件。
吃完夜宵,漱口,潔面,又命御醫進來把了脈,
此時的竇太后或許已忘了白天讓她怒火中燒的麻煩精孃家人,重新回到心平氣和的正常狀態。至少,表面看是這樣。
皇太后吩咐準備就寢,話語和平日一樣溫和——還有,阿嬌今晚也別回自己房間了,就留下睡在祖母這裡吧。
“唯唯,大母,”
深深認爲自己已圓滿完成南皮侯表舅委託的阿嬌翁主打了個哈氣,毫無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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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
長樂宮隨着主人的入睡,退入沉沉的夜色與寧靜。
阿嬌應該是真累了,腦袋一沾上枕頭,就掉進了夢鄉。女孩邊上,帝國的皇太后卻久久沒能入眠。
循着孫女有規律的呼吸聲,
竇太后舉手,摸索着撫摸孫女的頭髮,輕輕地,輕輕地,一下又一下……
阿嬌的頭髮,豐茂濃密,帶着少女獨有的芳香——那是青春與朝陽的氣息。
‘轟隆’!
殿宇外響過一聲悶雷。
緊接着,是一連串雷聲,糾纏着,打着滾,響徹天際。
阿嬌不安地動了動,
翻個身,滾進祖母懷裡,
喃喃嘟噥了幾句什麼,迷迷糊糊的,很快又安心去尋找莊周夢裡的蝴蝶去了。
一直沒睡着的竇太后啞然失笑,
可隨即,笑容就斂去,斂去……消失無蹤。
取而代之的,
是一聲悠長的嘆息:“阿嬌……”
.
大大小小的雨點,
打在宮殿頂的銅瓦和鎏金檐瑞獸上,發出輕重不一的敲擊聲,有時輕有時重,錯落不清。
此夜,雷鳴時斷時續;
此夜,阿嬌安枕無憂;
此夜,竇太后——輾轉了一個通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