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雍王十分忙碌,每日回到府裡,不是在書房跟謀士們議事,就是在校場跟親衛一同舞劍。連續幾日未曾回到後院去瞧王妃、側妃等人。
雍王妃想了想,提筆,親自寫信相邀衛雁。
衛夫人產後尚未出月子,老夫人理事。接到帖子,老夫人眉開眼笑,命人喚衛雁來,好生囑咐了一番,“……到得宴會當日,要儀容出衆、舉止有禮、態度謙恭,……”等等。
在一旁幫祖母剪花枝的衛姜暗暗留心,到了宴會當日,她早早來到衛雁的院子裡。
“二小姐來了?”聽見門外小丫頭的聲音,如月連忙上前打了簾子:“二小姐……?”
她一望見衛姜,驚詫地說不出話來。
平日裡低調樸素的衛姜,今日穿着一身鵝黃色對襟秋香色滾邊褙子,內裡月白色蘭花紋立領中衣,金銀雙色線團花點綴在袖口和下襬。下裳是一條繡滿金邊玫粉色纏枝紋的墨綠厚鍛四幅裙,頭上戴着鑲粉晶石、貓眼石、纏金絲的華勝,鬢後四隻細細彎彎的半弧形鎏金碧玉圓頭髮釵。再看她臉上:柳葉眉細細描畫過,白粉紅脂掃在臉上,襯得臉色白裡透紅、十分嬌豔。
知道衛姜容貌不俗,卻想不到打扮起來,是這般妖嬈惑人!
“衛雁。”她揚起臉,道,“聽說你要去王府參宴?我從未去過那等府第,你帶我一同去吧!”
衛雁尚未梳妝,倚在枕上,懶懶的,似是沒聽見衛姜的話。
衛姜見她不答,不高興地道:“算了!你總說,讓我來找你,一起說話、玩耍……原來並非真心!”說罷,轉身欲走。
“等等……”衛雁咬住脣,聲音低低地,“衛姜,非是我……不帶你去,你瞧瞧我的樣子……”
衛姜疑惑地上前一看,吃了一驚,高聲叫道:“衛雁,你怎麼啦?你的臉……”
衛雁虛弱地笑道:“昨日我已寫回帖,告知王妃娘娘此事,宴會我是去不得了……”
“你……唉,算了!”衛姜大失所望,心中有氣,道,“不擾你休息。”說罷,轉身便走。
枉她籌謀多日,借用蔡姨娘多年積攢下的一點銀兩,買了許多妝扮飾物……白費了!全白費了!
如月唏噓道:“小姐,枉你對二小姐那麼好,她也太……”
被衛雁以眼神制止,不敢再說。
衛雁病了。
消息傳到外書房,衛東康怒砸面前的几案:“她是故意的!她是故意的!”
好好地,哪裡都沒事,偏偏一張臉上,起了許多紅色疹子,根本見不得人。更別提,叫她去媚侍雍王……
一再對她耳提面命,就是爲此!她向來任性,什麼人都瞧不上,那可是雍王!內定的儲君,未來的帝王!
衛東康暴怒之下,向外喝道:“誰在外面伺候?滾進來!去,告訴大小姐,她喜歡生病,那就再也不要出來見人,免得把病氣過給了旁人!”
天氣漸冷,冬天將至。院子裡的花盡數落敗,滿目蕭條,景色淒涼。
侍女丁香手裡捧着一個包袱,一路走一路抱怨:
“小姐,如今那些下人越發大膽了,老爺只說不許給小姐做新衣裳、首飾,不許用裘皮衣裳,卻沒有說不給小姐做新的冬被啊!奴婢去問,他們還指天發誓,說老爺不許驕縱了小姐,只能用去年的舊被褥……”
珠簾被撩開,衛雁身穿舊袍,頭髮上還滴着水,披散在耳後,緩緩走出來。她苦笑道:“也許那些被打入冷宮的妃子,就像我現在這樣。父親想我低頭,以爲我一定吃不得半點苦……他哪會懂得,最苦不是外物短缺,而是那內心煎熬之痛?”
如月在旁,取過一條長巾,給衛雁擦拭頭髮。她眼圈一紅,囁喏半晌,終是勸道:“小姐,您就別跟老爺置氣了吧?老爺向來是最疼您的,您肯認個錯服個軟,老爺不會不原諒您的。”
“是我錯了麼?”衛雁淡淡道,“愛惜閨譽,難道竟有錯?”
嘴角扯起一個極諷刺地笑,她說道:“父親讓我做的,豈是一個身爲父親之人,該做的事?他即便原諒了我,我也不會原諒他!舊被褥,就舊被褥吧,一樣暖暖和和地過完冬天……”
“小姐,”如月別過臉去,忍不住流下淚來,“奴婢真是不懂,雍王到底哪裡不好?您爲何……那般不情願?”
雍王?好陌生的名字啊……
已經有月餘,沒有人在她耳邊提起這個人了。
“不是他不好。是我太貪心。”如果他光明正大地奏請聖上,娶自己爲正妻,就算他當不了儲君,當不了未來天子,她也不介意!可他與她相逢太晚,他早有妻室,他再好,也與她毫無關係!
爲着那遲遲未下的立儲旨意,他不敢冒半點觸怒龍顏的風險,一面撩撥不斷、希望她能傾付真心,一面允下那不知何時方能實現的諾言,終究是太過虛僞、鬼祟了!
雍王妃上次相邀,字裡行間透漏着,希望她去“安慰”雍王的意思……父親那晚對她百般勸說、逼迫,言猶在耳,無非也是希望她能乖乖地去向雍王獻媚!
她不甘心做一傀儡,受人擺佈,她的命運,爲何要被別人安排?
雍王近日頻繁出入各府宴會,拉攏朝臣,安撫心腹,終於從那似乎無止境的忙碌之中稍稍擠出這麼片刻歡愉時刻。
忽聽座下一人小聲道:“衛大人,小妹芳菲許多日未見令千金,十分想念,寫了信去,不見迴音。託我向您打聽,衛小姐可曾病癒?近日安好否?”……
宇文睿眼前,忽然浮現出一個稍顯模糊的人影,婀娜多姿,十分動人。
細想之下,面上露出笑容:自己還曾擁她入懷,柔柔一吻……
只怪近日太過忙碌,竟有月餘未曾見她!王妃昔日邀她入府參宴,不知何故,宴會未開便止。當時王妃並未說明緣由,現聽呂芳菲的哥哥如此說起,原來她竟病了……
說着,他擡眼,捕捉到衛東康臉上覆雜的表情,後者發現他看過來,還眼神閃爍、不敢與他對視……
他索性繞過衛東康,吩咐身邊人去衛府直接探看。
宴會尚在進行,雍王坐在上首,接受衆人敬酒。他派出的人歸來,在他耳邊低語……宇文睿頷首,起身,笑道:“本王不勝酒力,先行告辭!諸位請便!”經過衛東康身邊,低聲道:“衛大人,你跟着本王。”
院落裡燈火昏暗,院子裡一個人影也無,能清晰聽到裡面傳來的呼喚聲:“如月!如月!”
如月氣喘吁吁地奔進來:“小姐,小姐,是要熱水麼?水還在燒着,丁香在挑水、奴婢照看着燒水的爐子……沒顧上小姐這邊……”
衛雁已經沐浴過,自行披衣起身。她立在櫃前,轉過頭來,柔聲道:“苦了你們!要做這些粗活兒。父親調走了小廚房的人,又調走了院子裡的小丫頭,什麼事都只有靠你和丁香!”
如月笑道:“小姐,奴婢不怕苦,只要小姐認爲值得,奴婢絕不會有怨言。”
衛雁攤手笑道:“我身邊沒了誰都不打緊,只不能沒了你,你瞧,我連自己的衣服都找不到……”
如月笑道:“小姐,想穿哪一件?奴婢來找。”說着,驀然發覺,衛雁竟赤足站在地上,不由驚呼道:“小姐,您怎麼能這麼不愛惜自己?現在是什麼天氣?您身子不好,光着腳站在冰涼的地上,這怎麼行?快,奴婢先扶您去牀上躺着!”
衛雁被如月扶到牀上,用被子緊緊包裹,她望着如月,笑道:“如月,父親還是待我太好,竟把最貼心的你留在我身邊。只要有你在,我一定能熬過去。”
近來日子不大好過,整個院子裡只有她們三人,冷冷清清。所有的事都落在如月和丁香身上,挑水劈柴,兩個嬌滴滴的小姑娘磨得手上全是繭,如月尚未喊過一聲苦。此時聽見衛雁如此說,卻是幾乎鼻子酸澀得流下淚來:“小姐,如月會陪在您身邊,一直陪着您到老。奴婢不爲自己抱屈,奴婢只爲小姐您心疼!老爺也太狠心了,小姐稍不順從,就減衣減食,如此刁難。小姐您是他的親生女兒啊!奴婢怎麼也想不明白,老爺從前那般疼愛小姐,當成掌上明珠一樣,細心呵護。如今爲何說變臉就變臉?小姐過着這樣的生活,被別人知道,老爺難道面上好看得很嗎?”
衛雁只是一笑:“你以爲父親從前待我,是好的嗎?不過是無心管束,請先生教習琴瑟,也是爲了……唉!罷了,不願再想那些。如今我的日子也不算差,雖與從前不能比,卻比衛姜的境況好多了。衛姜和蔡姨娘,一直以來,衣食短缺,冬日連好一點的無煙炭也用不上……不怪衛姜對我存有敵意,我昔日過得是什麼日子,衛姜過得又是什麼生活?同在衛府生活,天差地別,她心中有怨,又不願接受旁人憐憫,她對我再怎樣不好,我也不會怪她……”
如月嘆了一聲:“小姐,您穿那件湖綠軟緞的寢衣可好?小姐膚色白,穿鮮亮的顏色最好看!”
“如月,我想出門走走,你幫我把那件藕荷色舊綾襖翻出來吧!”
“這麼晚,您頭髮都還沒幹透,出去做什麼?彆着了風受了涼!”再說,老爺也下令,禁足在院子裡,不許出去啊……
衛雁笑道:“不礙事,你把你連夜改的那件大氅給我披着,不會着涼的。我稍稍在院子裡站一會兒……”
如月無法,只得服侍衛雁穿衣梳頭。
走出房門,冷風呼呼地吹過,滿目蕭瑟,並沒有什麼可以欣賞的美景。
院落前方的林中小徑,通往花園,遙遙看得到廊亭一角,有翼然之勢。
數日不曾出門,偶然出來透透氣,心中的煩悶全消。院門無人把守,順着小徑,緩步向亭中走。
兩個人影自她前方的寬道經過,並未留意到她。
有熟悉的聲音傳來:“瑩兒,你說,他不會已經走了吧?”
“不會、不會,奴婢的哥哥在外院服侍,一見他來,即刻就通知了咱們……”
衛雁頓住步伐,疑惑不已。“他”是誰?外院來者,必是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