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振被護士趕出病房的時候,髮根都是立着的,他從來就是一個容易相信別人的人,只要對方說話的時候表情自然到位,他就信那事真的發生過。
就好比,那天在電梯裡,瘦安保對胖安保第一次提到男童的時候,他就覺得那神情異常的篤定,所以潛意識裡纔會不自覺地把這事兒大嘴巴的對別人說吧。
他一口氣跑出醫院住院部;蘇朗把車開過來,接上他。
車子駛出醫院,在路上開得很慢,兩人在狹小的空間裡相對沉默。
“呼,”眼看快到自家樓下,譚振才幽幽吐出一口氣看了蘇朗一眼,說,“今天不太舒服,改天吧?”
蘇朗不易察覺地微微扯動嘴角,在這個城市裡,從來都是他蘇少爺對牀伴招之即來揮之即去,還從來沒遇到一個讓自己改天的人。
譚振看蘇朗不語,又加了一句:“改天請你吃飯,當補償好了。”
他的腦袋裡還不斷回放着餘星的隻言片語,什麼“燒過的黃紙”還有“半枚兒童腳印”,便不顧蘇朗的反應自顧自地開門下車。
蘇朗深吸口氣,看譚振的背影,有心把人叫住卻又搖了搖頭,發動車子走了。
第二天清早,譚振再去醫院看望餘星的時候,餘星卻消失不見。
他去餘星宿舍,大門緊閉。
他去餘星單位,同事們說他還在休假。
餘星的電話壞了,之前他對譚振說過,是從那個地下通道出來的時候不小心摔的,還沒來得及去修,所以也無法聯繫。
最好的情況就是那小子趁着休假回老家看爺爺去了,譚振這麼安慰自己。
他總覺得心裡不安,卻也怕自己多慮,畢竟這個小弟現在已經是成年人了,又是實習警察,應該能保護好自己。
譚振繼續往日生活,去地宮、陪客人開最貴的香檳、紙醉金迷、獨自回蝸居、吃飯、睡覺,卻不料三日後,讓他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小林再一次來敲他家的門,說餘星又住院了。
這一次,小林的口氣沒那麼輕鬆,神情緊張語氣焦急,他說:“振哥,你快去,餘星可能快不行了!”
譚振一頭扎進醫院,再見餘星兩人已經是隔着醫院ICU重症監護的玻璃窗。
“到底是怎麼回事?”譚振問小林。
只見他雙眼通紅,整個人都因爲過於緊張在發顫。
“振哥,你看這個。”說着,餘星掏出了一張被揉皺的紙條給譚振。
那上面的字跡模糊不清,但還是能隱隱約約地看到“不要多事”四個字。
且從譚振曾幫餘星輔導了一年課業作業的經驗來看,那字跡是餘星他自己寫的。
“怎麼回事?”譚振避開人羣把小林拉進醫院的安全通道。
小林慌張地說:“振哥,我很害怕……”
“沒事,你慢慢講,”譚振其實早已經急得不行,“到底怎麼了?”
小林哆哆嗦嗦地開口:“今天一早我從女朋友那出來,準備回宿舍換身衣服再去上班,路過餘星宿舍的時候,看門開着,就想推門進去打個招呼,沒想到……”
“見他整個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意識已經非常模糊……”
“我當時的反應就是叫人來,他卻扣住了我的手腕,塞了這張字條給我,示意我不要報警,還說要找你!”
譚振緊張追問:“然後呢?”
“然後他就開始昏迷,我……我都嚇傻了,雖然穿着這身制服,但我天生就很膽小,到現在還暈血呢,當警察完全是我爹媽的夢想啊。”小林揉了揉鼻子繼續說。
“不要報警,要找我?”譚振一下子就慌了,這個小子到底是做了些什麼才能把自己弄成這幅模樣。
譚振去了主治醫生那裡,主治醫生拿着各種檢查報告,一樣一樣攤開擺在譚振面前。
“是重物擊打頭部造成的顱骨骨折,傷者現在已經陷入了深度昏迷。”主治醫生在一大堆嚴謹的生命體徵分析之後,嚴肅地說,“真是奔着一招斃命去的,這孩子是不是什麼臥底?真是英勇啊。”
譚振無語,如果有可能的話,他很想衝進ICU,把餘星搖醒,問他這些天裡都經歷了些什麼。
出了這麼大的事情餘星的那些同事們是瞞不住的,更何況這孩子無父無母,就只有遠在上千公里之外的一個孤寡爺爺,也上了歲數根本指望不着。
派出所裡對自家實習警察遭到暴擊一事,立刻通報上級公安機關立案調查,連區上的領導都來了。
可譚振卻咬着牙關,一心半點兒都沒有透露出去。
他猜想,這孩子肯定是又偷偷地去了那個地下車庫,意外也可能是從那發生的,但既然餘星要他不要報警,那就說明有什麼內容是不方便讓警方知道的。
他的腦子一片混亂,在病房門口守了整整一天。
夜幕降臨,譚振越想越自責,他怪自己當初多嘴,對餘星提起那個地下停車場,引得那孩子好奇心驅使下遭了厄運。
看着玻璃窗裡毫無血色的臉,和閃閃爍爍的各種醫學儀器,他突然覺得鼻子很酸。
他第一次見到餘星,是在八歲那年,父親出了車禍,母親帶着他買了糕點去受害人家裡道歉。
他們當初的想法是,對方家裡兩條人命,又是譚振父親有錯在先,哪怕賠償款一時副不出來,也總要去家裡道個歉的。
他們母子費了好大的功夫才把那厚重的防盜門敲開,家徒四壁,有一個乾瘦的老頭一邊咳嗽一邊咒罵。
那些污言碎語,譚振已經記不清了,可有一個畫面記得特別清楚。
就是老媽在和餘星爺爺求饒說好話的時候,餘星抱着自己破爛不堪的變形金剛跑來問他:“哥哥,你也沒有爸爸了嗎?”
譚振從那一刻起就總是關注着這個小子,總是暗中保護着他。
小學的時候暗地裡恐嚇過欺負餘星的同學,初中的時候爲他和別人打過兩次架。
到了高中,譚振高三的時候,餘星居然考到了他所在的高中。
那小子居然還是一副受氣包的模樣。
譚振本想告訴對方自己就是多年前登門拜訪過的那個人,那場肇事車司機的兒子,可他忍住了。
他知道小時候的餘星只是過於單純,長大了未必不記恨自己。
所以,他只當是主動認了個小弟,一直圈在身邊照顧着。
對於餘星的情況,他再也瞭解不過。他爲什麼要考刑偵,爲什麼愛看偵探小說和漫畫,爲什麼總是那麼精力旺盛腦袋靈光,全都是因爲從小就有一個保護弱小的夢想吧。
譚振的視線模糊了,他再一次覺得自己就是個掃把星,這個世界上所有對他好和他關係親近的人,最後都沒有什麼好下場呢。
譚振打電話給地宮的領班莉姐,請她幫忙找個人來陪護餘星,自己出了醫院,撥通了蘇朗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