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其釗匆匆回到省廳大院,直奔辦公樓背陽面,和工會、政治部相鄰的角落裡,那個少有人問津的辦公室,那個部門在編的大多很少上班,仕途失意、退休在即或者攤上點醜聞,一般都會臨時放到這個部門裡。
去年又多了一位申令辰,復職後再呆在原單位不可能,提拔也不好辦,畢竟有過處分在先,體制裡講功是功、過是過,那怕大功小過,也是白璧有瑕,有礙組織和隊伍純潔性啊,誰也沒有想到申令辰比領導想的還周到,自請到這個無人問津的部門養老來了。
不過這也更讓林其釗對這位同行的尊敬又深了幾分,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他清楚,這位老警已經歷練成一個淡看榮辱的智者了,相比以前,他反而跑得更勤了。
敲門而入時,林其釗意外地看到了關毅青在座,他笑着開玩笑道着:“喲,師姐也來了?”
關毅青有點不好意思,沒敢接上級這句玩笑,申令辰笑道着:“林處,現在省廳大院都知道你官聲不錯,可也不能太親和了,別把下面人嚇着啊。”
“得了唄,我站在這被人仰望的高度,是因爲師傅您老的領路啊,奇功一件,被我冒領啊……怎麼了師傅?想復出?我們特訓處熱烈歡迎啊,您的思維加上我們大數據的研判,用不了幾年,我們得名揚全警啊。”林其釗春風得意地道。
“得得,別吹了……我跟你說個事,咱們合計合計。”申令辰嚴肅道,林其釗收起玩笑神態了,看來是真有事,發言權給了關毅青,關毅青整整心神,把兩天前所見,給兩位詳述了一遍,然後看着這兩位,臉上表情越來越凝重。
問題就在於:那位主動消失一年多之久的紅色線人,和嫌疑人家屬似乎走得很近。
對於警察,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如果家屬知道,親人在毀在線人手裡,這種仇恨可能成爲發生任何事的動機,更何況這不是一件普通的刑事案件,一個自殺、一個極刑,而家屬容纓,又是個劣跡斑斑的太妹。
這不,申令辰難爲的直撇嘴,拿着一撂資料扔到了林其釗面前道着:“這是這兩天我找的容纓的記錄,打架、非法飈車、賭博,比當年的小木都過之無不及啊。”
林其釗拿起來了翻翻,都是派出所處理的記錄,恐怕當年犯事,都是戎武出面給妹妹擺平的,從戶籍資料上都反映不出兩人的親緣關係,看得出戎武是想給妹妹創造一個安逸的環境,卻不料事於願違啊,他喃喃道着:“小木這聰明人,怎麼淨幹傻事,本來容纓一無所知,現在怕是有機會知道了……好傢伙,這是帶了幫娘子軍,替個當小三的姐妹出氣?”
看着案卷的反映,容纓曾經糾集七八位女人,在國際飯店把一位做皮草生意的經理痛毆一頓,原因是這經理對小三始亂終棄,替原配出頭也罷了,還有替小三鬧事的?林其釗哭笑不得地翻了遍,瞠然看着關毅青問着:“你親眼看到的?”
“嗯,看樣子關係很親蜜。”關毅青道。
林其釗一下子明白了,問申令辰道:“師傅您是擔心……聶奇峰那邊?”
申令辰點點頭,把第四看守所的探視記錄給林其釗看了,林其釗看看登記的探視名字是:容纓!
他沒來由地心裡一跳,別人未必能說清,可要聶奇峰和李德利,肯定說得清事情的始末,那樣的話,小木可就是她不共戴天的死仇了,這事情搞得林其釗也是直撇嘴,無語地看着這一摞厚厚的案卷,半晌才道着:“師傅,這事可沒法辦啊,我們可沒權力剝奪嫌疑人探視的權力,聶奇峰在交待罪行時候很爽利,他是個明白人,是在求死……”
是啊,不準備活了的人,誰還能把他怎麼樣?砍頭還有三碗送行酒呢,這個時候,誰又忍心剝奪他最後一點人權。
“對了,他還說了,有一天會親口告訴容纓的。”關毅青又放了一句雷語。
林其釗嚇得直哆嗦了,驚聲問:“真是這麼說的?”
關毅青點點頭道:“嗯……戎武出事前,他和戎武的交易我一直覺得是個策略,沒想到他當真了,而且,我覺得他們好像不是普通朋友的關係,應該更近一點。”
“難辦了……火光行動對贓物的收繳到現在還沒有完全結束,容纓名下的財產是通過大橋商貿置辦的,也在追繳範圍,車、房都被沒收了……不會又出一個反社會性格的人吧?”林其釗如是道。
這個擔心不無道理,法治暴力的輾壓之下,是沒有任何同情可言的。此時方纔發覺,一直以來,所有的參案人都忙碌了辦案,興奮於奇功帶來的喜悅,給予那位無辜者同情的,只有小木一人。
申令辰難住了,他託着腮,緊抿着嘴,三個相顧無語、無言、無奈…………
………
………
三月,草長鷹飛的季節,清明前夕,蘇杭的東郊臥龍墓園,青青的山巒間,浮着煙火鳧鳧,偶而間,能聽到男男女女祭拜的哭聲。
哭聲最大的來自山腰一處龍穴,是大葫蘆又在傾訴了,他抱着碑身,一把鼻滋一把淚哭訴着:
“哎呀,老二啊,你狗日的走得早,留下我一個人活得真沒意思啊,喝酒沒有陪醉,打炮沒人一起睡,上週來了倆俄羅斯女滴,我一看就想起你來了……老子就替你全包了……哎呀,老二呀,哥來看你來了,給你燒了倆洋妞紙紮啊,他媽的這哄鬼的,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收到……現在兄弟過得都不錯,你睜開眼看看啊,比咱們那時候強多了……我悔啊,咱哥倆鑽在垃圾裡的找吃的時候,我還跟你搶什麼……就他媽個雞脖子,吃了還拉肚子……”
來了十幾人,本來悲傷的,聽着聽着就蛋疼了。本來準備哭的,噗哧一聲聽笑了,誰一笑,大葫蘆抹着鼻涕一瞪眼:滾!
那人巴不得趕緊跑,於是又像去年一樣,不一會兒就剩下大葫蘆抱着碑在嚎,邊嚎邊倒酒,往墳上灑一半,自己喝一半,基本模式是,喝一場、哭一場,然後靠在碑上就不省人事了。
小木把雕出來的畫像,仔細地嵌進碑身,又把碑上的一行字,細細描紅,等這些事辦完的時候,大葫蘆喝得就口齒不清了,小木叫着劉洋,幾個人上得前來,連哄帶勸,攙着扶着鼻涕眼睛齊流的大葫蘆出墓園。
是過得挺不錯了,潘子那些手法給了小木啓發,那幾位心明眼亮手快的毛賊,小木嘗試着讓他們學繪畫,進行學紋身,沒想到這其中居然有靈性相當不錯的幾位;大龍井、寶石几位慣於偷雞摸狗,技術又不過關的,後來在小木的引導乾脆去當黑導去了,反正旅行社都是合法詐騙,他們過得居然也是不錯,至於再差一點的,被招到樂子的房地產開發公司的,沿襲以前作業在街頭收停車費的,甚至還有不乾不淨在街頭找生活的,這麼長時間了,這個鬆散的團伙,居然還沒有散。
“哎……走吧……”小木招手叫着衆人,他帶頭,深深向二葫蘆的墓身鞠了一躬,鼻子酸酸的,抹乾了一片淚。
餘人跟着小木,且走且道着,俱是曾經一塊胡折騰的舊事,有人擠到小木跟前問着:“木哥,木哥,能那個……給我們找點事幹麼?”
“哦,您是?”
“歪坨子……以前開黑車的,現在不好乾了,運管上老半路截車,還有裝乘客逮黑車的,收不得十塊八塊,一罰就是好幾千甚至上萬。”
難辦,這夥計暴牙歪腮,額上還有顆大黑痣,就這顏值,去工地都得影響幹活進度啊,小木稍一爲難,歪坨子也識趣,不好意思地道着:“要爲難就算了,我就問問……實在是不知道該幹啥。”
“沒事沒事……你以前還幹過什麼?”小木問,這個擇業是大問題,經驗很重要。
“碰瓷滴。”有人替他回答了。
“那爲什麼不幹了?碰瓷多有前途的事業?”小木道。
“不好乾啊,現在特麼傳說中女司機太多,你碰個瓷,她敢碰死你啊。”歪坨子苦不堪言道,他說自打有位兄弟碰瓷把自己碰成殘疾之後,他就沒敢再幹了。
“哦,也是……”小木思忖片刻,在極力開動着他的生存智慧,幾步之後他思忖方定,一把攬着歪坨子道着:“我教你個法子,你再好好揣摩一下,解決生計應該問題不大。”
“成,我就是來請教您老來了。”歪坨子高興了,蘇杭江湖傳聞木爺這位高人,輕易不出口,出口便是點石成金,倉基曾經混跡的渾球,都陸續解決生活問題就是最好的證明。
“你這樣……注意我說的第一個步驟。”小木教唆着:“還是碰瓷,不過把方式變下,你那樣太危險,步驟是這樣,開上一輛車,多找幾個人蹲在酒店、飯店門,一到吃完飯,瞄見那個喝了點開車的就打信號,你這頭呢,甭客氣,不管違章還是逆行,照着那車撞一下,要點誤工費,他不敢不給。”
“這個……成嗎?他不給呢?現在碰瓷不好訛了,都尼馬有行車記錄儀了,高科技把我坑的。”
“不給你就報警。”
“啊?報警?”
“對,報警。”
小木笑着道,然後裡頭有聰明的想通了,一拍腦袋道着:“好辦法,他尼馬酒駕,得吊銷執照,執照也不止那幾百塊錢吶?”
“對嘍,你就違章了,他也得給你說好話……就這麼幹,不過你可不能違法,別開輛黑車去啊,也別真打起來了。訛倆小錢自己花去吧。”小木道。
“好,好嘞,我今晚就試試去。”歪坨子興然受教,小木拍拍他的肩膀,笑着鼓勵了。
請教的不少,曾經小木試圖讓這些人走正道的,不過後來他發現,是自己傻逼了,要特麼都能走正道,那還有誰來證明社會的醜惡及人性的墮落,他在心態上釋然之後,便不再糾結於大家做什麼了,其實無所謂做什麼,生存而已,生活及存在的方式,存在,又有什麼不合理的?
有人發牢騷,站街的生意不好做了,是個小雞頭,小木說了,這事找你葫蘆哥去,他手下民工月薪好幾千了,關起門來消費,肥水不流外人田。
有人問計了,旅遊淡季生意不好做啊,正規的導遊都吃不飽,我們這些黑導該捱餓了,小木刺激了,你穿得人模狗樣的像捱餓的麼?人得知足,餓不着就行了,你以爲那個組織都是阿里巴巴啊。
有人勤邀了,讓小木回蘇杭,這點小木不說話了,搖搖頭沒有解釋。
不管怎麼說,條件總歸是好多了,來祭墳都有車接了,房地產公司的車,上車時那些抽空來祭祭二葫蘆的,小木總覺得虧欠很多,掏着口袋裡,能拿出來的錢,一古腦塞到了歪坨子手裡,歪坨死活不要,小木強摁着他道着:“等訛得花不了再還我……啊,別客氣,我能幫點是點,不讓我幫,我心裡過意不去啊。”
“那……那謝謝木哥啊……”歪坨感動地道。
車走了好遠,他揣着錢,瞅着自己那輛剛從運管所贖出來的車,一咬牙,決心已定:去尼瑪逼,不開黑車了,碰車去!
車上,劉洋回頭看了看那拔人,笑着對小木道着:“哥,你又教他們了?”
“嗯,活不了,總不能憋死吧。”小木頭仰着,聽着大葫蘆嘟囊的聲音,笑着道。
“要不,我們資助他們點……反正現在文身挺來錢的,我們幾個都存了點。”劉洋道,這個毛賊,沒走賊路,還真找到出路了。
這個提議被否決了,小木搖頭道着:“千萬別,鬥米養恩,擔米養仇。”
“啥意思?”劉洋問。
“給錢救急不救窮、救難不救懶……你要一直給,按時給,會養成惰性的。比如我,我爸當年就是要多少就給多少,我心裡呢,就一直覺得我爸是個提款機。”小木道,人不一定活明白了,可在錢上,活得比大多數人明白。
確是如此,劉洋想想,這些人最大的收穫不是拿了多少錢,而是慢慢的都夠自食其力,那怕是歪門邪道,他笑着小聲道着:“哥,我一直想說一句話,這麼多年了,都沒好意思說出來。”
“想說……謝謝?”小木笑着問。
“對,謝謝你啊,哥……我都沒想到,有一天我能站在臺上,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一技之長。我爸吸毒後我媽就跑了,我記憶中我爸總是拿皮帶抽我,他很生氣我是個男孩,要是女孩的話還能賣倆錢……其實我都不知道有個親人是什麼感覺……”劉洋說着。
小木慢慢的瞥他,相視而笑了,他說道:“那,你和我一樣,現在知道了。”
劉洋點點頭,無語,最先想到的,卻是那位已經作古的二葫蘆。
鈴…鈴…鈴電話響了,小木掏着手機,一看屏幕,皺了皺眉頭,接聽着:“喂,怎麼了?纓子?哦,我在蘇杭,回去得一個多小時吧……那你在家裡等我,好的,我找你去。”
有事了,語焉不詳,聽得口氣似乎不對,小木思忖半天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無意看劉洋時,劉洋也在肅穆地看他,小木笑着問道:“怎麼了?”
“哥,你該盡的心盡到了,你不欠她什麼……她哥自作自受。”劉洋道。
“呵呵,是啊,她並沒有做什麼啊,我喜歡她還不行啊?”小木笑着把話題打斷了,不願再提舊事。
其實,終究是還沒有放下,劉洋長長嘆了一口氣,不再說這個話題了。
一行人匆匆回濱海,一路無話。
…………
…………
從一所價值數百萬的房子,搬到租金不到一千的陋室。
從出入靚車坐騎的富家女,變成了一名不文的打工妹。
一年多過去了,容纓重新拿出了塵封的化妝盒,那是曾經奢靡生活留下的唯一紀念,她在鏡裡子看到了容顏蒼老的自己、眼神悽楚的自己、形容枯槁的自己,開始抹着粉底,慢慢的化妝着,慢慢地,在回憶着,曾經是多麼的美麗。
十八個月前,她從分局被釋放出來,那個噩耗讓她天眩地轉,她無相信,一直無所不能的哥哥,怎麼會選擇輕生,更無法相信,一直開朗豁達的聶哥,怎麼可能是個江洋大盜。
可一切都是真的,等他見到哥哥的遺容時,已經是被推向焚化爐的那一刻了,她昏厥醒來後,是一個依稀熟悉的人陪在她的身邊,這個人陪着她,陪着戎武,走完了最後一程。
後來她想起了,他是聶哥公司那位,被她嚇跑的。
再後來,警察三番五次找上門覈實,一次又一次被傳喚,擁有的財產陸續實查封,身邊曾經的人都被嚇跑了,只有這位再沒有被嚇跑。
他姓木,叫木林深!
被傳喚出來時,他在默默地等着;無處棲身時,他給找了個乾淨的住處;生活拮据時,他會悄悄地,把錢放在你看得見的地方……化着睫毛的容纓突然間眼睫一動,一顆大滴的淚沁出來,她趕緊抹去,她想起了哥哥,好像也是這樣,把錢塞到她手裡,卻不告訴她,錢是剛剛從血站掙回來的。
抹了幾把淚,他控制着情緒,卻無法從悲劇的生活裡找到那怕一點陽光,她咬着牙撐着,努力地找回曾經的美麗動人,此生雖已悲劇,卻不是煢煢孑立,她想……她在想……把最美的一面,給最在乎她的人。
她化着鼻尖上的黑頭,鏡裡子,似乎能看到,那位憂鬱的男子,每每都憐惜的看着她,每一次她期待有一個輕吻,最終得到的都是失望,於是她在想,一定是我不夠美,不夠讓他動心。
她描着脣線,抿着嘴脣,讓雙脣顯得更潤紅,更亮彩一些。生活的黯淡在女人身上留下的痕跡太過明顯,她在想,不知道這個樣子,他會不會喜歡。
她心裡清楚,她覺得很喜歡,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的,是那一次陪着她把骨灰送回老家?還是那一次發高燒,他就坐在牀邊,那麼靜靜地,一遍又一遍的給你敷涼毛巾?抑或是哪一次她記不清的點點滴滴,她說不清了,但心裡卻越來越清楚。
或許他是喜歡我的,容纓這樣想着,每一次看到他憂鬱的眼神,總是讓她那麼的心動,他像能看到你心底深處一樣,你冷了、你熱了、你餓了、你難過了,他總是能說到你的心坎上,讓你不由自主的偎依在他肩頭,聽他喁喁私語,慢慢心情開始開朗起來。
可他爲什麼卻從未說過?容纓的手停下了,她端詳着自己的臉龐,端莊、秀麗,卻無法讓她滿意,不管用什麼表情,總是掩不着眼光中的愁緒……她好像明白,木林深似乎並不是十分十分的喜歡她,有很多次,就在這個房間,她依戀地拉着他的手,而他卻沒有留下來。
那是一種關心,似乎不是男女之間的那種情愛。
她有點頹然,在這種患得患失的愁緒裡,顯得分外悵然,望着窗外鉛灰的天空,心情卻怎麼也好不起來。
這時候,她聽到了敲門的聲音,這間陋室只有過一位訪客,她知道是誰,她按捺不住心裡的興奮和期待,藏起了化妝盒,然後整整衣衫,理好頭髮,快步走向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