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星河安靜地站在一側看着我,而我一直心疼的看着張元青,直到張元青身上的傷口清理完畢,他才從悲痛中清醒過來,臉上已經被汗水打溼,整個人像是從浴缸裡撈出來的一樣。
大冬天他能汗成這樣,不曉得他的身體忍受了多大的痛苦和磨難。
我叫醫生給他掛點消炎藥水,醫生正準備給他插針時,急救室的門打開了,一位高個男大夫緩步走了出來,摘下口罩問我們,“你們誰是病人家屬?”
張元青迅速上前一步,急切說道:“我,是我。”
“對不住了,我們盡力了,病人怕是不行了,你們進去送他最後一程吧。”男大夫話音剛落,張元青猛地推開他衝進急救室,他的動作又快又猛,驚得室內小護士紛紛躲讓。
我很快跟了進去,站在張元青對面看了豹哥一眼,一年多沒見,豹哥瘦了至少四十斤,皮膚鬆鬆垮垮地耷拉着,看上去像是六十來歲的老大爺。
他雙眼毫焦距地看向張元青,一隻手顫顫巍巍地擡起來,吃力地探索着,嘴裡嘟嘟噥噥叫道:“元青、元青……”
張元青速度蹲下身子,握住豹哥的手,眼淚如泉涌般滑了出來,哽咽道:“爸,我在。”
豹哥果真是迴光返照,竟然開口說了話,雖然只是四句。
第一句:“兒子,爸爸對不起你、你弟弟、你媽媽,你原諒我吧。”
第二句:“我瞎了眼,當初沒有扼殺裴家,叫他繼續禍害咱們。”
第三句:“你不要放過裴家跟秦家。”
第四句:“你別跟陸星河有任何交集,不要娶他女……”
大概連上天都看不慣他拆散我跟張元青,叫他沒把話交代完就嚥了氣。
但是,第四句話的意思很明顯,我聽懂了,張元青一定也聽懂了。
他握住豹哥枯瘦如柴毫無血色的手不斷哀嚎,“爸!爸!”
見張元青哭得那麼傷心,我本想蹲在他身邊安慰他,但我對豹哥沒有一點感情,覺得他是天底下最自私的父親,臨死前給張元青播撒一點淡薄的父愛,把心腸柔軟的張元青感動的一塌糊塗,以至於張元青不斷呢喃,“爸,我記住你說的話了。”
張天豹若是真的愛張元青,又怎麼會臨終前把仇恨的種子深埋在張元青的心中,他應該化解張元青心裡的怨念跟仇恨,叫張元青下半生輕輕鬆鬆平平安安地度過纔對。
我見不得張元青哀嚎般哭泣,更不想陪他一起爲張天豹掉眼淚,遂轉身走了出去,恰好撞上一直站在門口等我的陸星河。
我立即委屈地撲進陸星河懷裡,哭道:“爸爸,張天豹不叫張元青娶我。”
陸星河不斷輕拍我的脊背,一句話都沒說,也許他知道他現在說什麼我都聽不進去,而我最想聽的,他又不會說出來。比如,“孩子你別怕,爸爸支持你跟張元青在一起。”
不曉得爲什麼,我覺得我跟張元青不斷掙扎拼命奔跑,雖然是同一條道上,卻是背道而馳。
我們,漸行漸遠。
很快接到消息的穆源帶着下屬趕到醫院,他們幫悲傷過度的張元青處理張天豹的後事。
說實話我不曉得張元青爲什麼那樣難過,他之前明明痛恨張天豹啊,明明把弟弟跟母親的死怪在張天豹身上啊。
即使他後來有了父親的感覺,對張天豹有所體諒,但他跟張天豹的感情不至於深厚到如此地步吧?
我十分費解。
見張元青沉浸在失去父親的悲傷中無法自拔,他對我的安慰充耳不聞,我又累又乏,心中漸生怨氣,便向主事的穆源告辭,跟陸星河一起離開。
來到一樓大廳時,我看到顧南風坐在等候區等我們。
他看我眼睛紅紅的,很想安慰我,陸星河對他使了個眼色,他又立即噤聲了。
回到別墅,汪明月已經帶着汪博淵跟汪晴晴回了帝都,我進門後就脫了高跟鞋,腳痛的我走都走不動,顧南風把我打橫抱起,送我回了臥室。
我把自己泡在溫柔的洗澡水裡,腦海裡全是張天豹臨終前的最後一句話。
張元青你將如何對待你父親臨了前的遺言?
洗完澡我躺在牀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半夜覺得嗓子疼,渾身沒勁,起來倒水時雙腿痠軟無力,我估計自己感冒了,第二天早上醒來時,我身邊坐滿了人,陸星河焦急地詢問萬醫生我的情況。
萬醫生說我感染風寒所以高燒不退,吃點藥好好睡上一覺就能緩和。
我的眼皮異常沉重,根本撐不起來,暈暈乎乎張開嘴嚥下萬醫生送來的藥後,我再次睡去,接下來兩三天裡我一直處於昏睡狀態,陸星河十分擔心,差點扛起我直奔醫院,好在萬醫生勸住了他,說醫院病人多,我體子弱,進了醫院會病的更加嚴重。
而顧南風的假期早都到了,他見我病成這樣便將返程的日期一拖再拖,陸星河勸了多次,他都充耳不聞,甚至倔強說道:“平安的病還沒好,我怎麼放心的下,寧可不上這個學我都不能在這個時候離開。”
我勸他早點離開,學到東西就能早點回來,他坐在牀邊垂眸發呆,良久說道:“平安,你若跟在他一起不快樂,就放手吧。”
似乎所有人,都不看好我跟張元青。
我該怎麼做,才能走出現在的困境?
豹哥出殯前一天穆源派陳良過來給我彙報張元青最近的工作,穆源是個心細的男人,知道元青最近情緒不穩,再加上要處理天洋國際股權一事,以至於忽略了我,而他又幫着爲豹哥大辦喪事,無法親自前來給我彙報,便叫我接觸過幾次的陳良上門。
陳良給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李凱離世那天,我帶着顧南風跟鍾鈴鐺匆忙趕到病房,豹哥的人以及秦家人爲難我時,陳良替我說了句公道話,放我離開。
那時候陳良等人皆認爲我背叛了張元青,而他依舊爲了說了句公道話,可見他不是個兩面三刀踩低捧高的小人。
“陸小姐,張少最近一方面忙着處理豹哥的身後事,另一方面又忙着處理天洋國際的事務,根本分身乏術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所以沒來看望你,請你不要在意。”
“張少那日也受了傷,雖沒傷及內裡大大小小的傷口不計其數,他一直咬牙挺着,我們當下屬的,看到張少那麼拼,心裡跟着難受。”
“穆哥說過兩日張少不忙了,一定會親自上門給你道歉。”
心中怨念即使深如大海,聽到陳良的話語,我又擔憂起來,張元青的身體是否吃得消啊。
我應該,去看望他的。
聽說張元青那邊來了人,陸星河跟顧南風從樓上下來了,陳良立即站了起來,對陸星河道:“陸先生你好,豹哥後事主管穆源命我上門請您明日去弘博園陵參加豹哥的追悼會。”
陸星河慢悠悠地嗯了一聲算是迴應,顧南風卻叫住準備告辭離開的陳良,“是你家後事主管請的我們,還是你家張少請的我們?”
這有什麼區別嗎?穆源不就是按照張元青的意思辦事的?我看了顧南風一眼。
“是主管穆源命下屬親自登門請你們。”陳良輕聲迴應,似乎又覺得不妥,補充道:“也是張少的意思。”
陳良離開後,我問顧南風,這兩者有什麼區別嗎?
顧南風順了順我凌亂的長髮,低聲道:“平安,張天豹臨了前都不覺得他愧對我們顧家,還叫張元青遠離陸先生,甚至不答應張元青娶你,我怕張元青聽從……”
“不會的!”我打斷顧南風的話,頭也不回地上了樓,心卻慌亂成災,我最近一直害怕的不就是南風所說的嗎。
回到房裡我洗了一把臉,迅速換好衣服,正準備出門,就接到一通電話,是個陌生號碼,“陸小姐你好,我是天洋國際工作人員,張少喝醉了在辦公室內大發脾氣,穆源忙着豹哥的身後事,我們不便打擾,請您過來勸導一下。”
掛了電話我匆匆下樓,難怪我突然心緒不寧,原來是張元青喝醉了發酒瘋,需要我過去勸服。
陸星河正在客廳看報紙,他叫季芸攔住我,問:“你要去哪裡?”
“我想去找張元青。”他一定知道我想去哪兒,還故意問出來,如果他敢阻攔我的話,哪怕跟他爭吵,我都要闖出去。
陸星河站起身走到我跟前,把我大衣的領角翻了翻,柔聲道:“外面冷,你早點回來。張元賀還在容市,想繼續感化秦幽若,而秦幽若不是個善茬,我怕他們對你不利,你出門時把韋星跟季芸都帶上。”
聽到他安慰的話,我的眼角微微溼潤,最近也不知道是怎麼了,總是特別容易流淚。
“爸爸,請不要反對我跟張元青在一起。”
“天色不早了,你早去早回,南風今晚九點的飛機,先到帝都,明早又坐九點的飛機飛美國。你回來跟他吃個晚飯。”陸星河柔聲岔開話題。
我不能勉強他說不想說的話,正如他不能勉強我做不想做的事一樣。
我是他的女兒,骨子裡流着跟他一樣倔強的血。
來到天洋國際,我看到李揚在鍾鈴鐺的攙扶下一搖一擺地走了進來,我問他怎麼來了,他說他總覺得心緒不寧便來看看,且今天終於可以脫離柺杖行走,他迫不及待地想出點力幫點忙。
這大概就是兄弟間的心靈感應。
我跟他一起上了二十六樓。
電梯裡,我簡單問了幾句李揚的近況,他扯出一個慘淡的笑容,說自己正在恢復。
這是一句充滿希望又無限悲涼的話,“正在恢復”帶來了希望,悲涼的是,不曉得何時才能真正康復。
“李揚,你會康復的。”我並不是安慰他,而是他強大的毅力跟不懈的努力一直感動着我。
“大家都這麼相信你,你千萬不要氣餒。”鍾鈴鐺扶着他做出加油姿勢,她最近好像瘦了不少,看上去更高了。
來到總裁辦公室,我輕敲木門兩聲,裡面並沒人迴應,正準備再敲兩下,李揚卻等不了了,按住把手推門而入。
豹哥的辦公室可以用“巨大豪華”形容,外間會客廳並沒有張元青的蹤跡,卻在沙發上看到一個熟睡的男人,走進一看才發現那男人正是秦優臣。
他似乎喝醉了,軟綿綿地躺在沙發上睡得正香,臉蛋紅撲撲的,陰柔至極。
茶几上的確放着三隻紅酒杯。
怎麼是三個人?還有一個人是誰?
我頓時狐疑起來,心中莫名生出一股不祥的預感來。急忙往裡走,但中間辦公區也沒看到張元青的身影,我頓時有點着急。
“元青肯定困了,在裡間休息。”李揚沉聲安撫我,他指了指書架旁的木門,“豹哥的辦公室構造跟元青煌佳的辦公室構造幾乎一樣,他裡面有間寬敞的休息室。”
說着,他把門推開了,我立即跟了上去,李揚推開門的一瞬間,又像是觸電一般,瞬間把門拉住了。
他臉色慘白地看着我,擠出一絲勉強的笑,“裡面、沒人。”
他不是個說謊高手,所以表情極不自然。而我在他推開門的一瞬間的確看到了室內的場面,張元青跟一個裸女親密地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