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人情

翊坤宮解封的第一天, 樂薇就收到了常寧帶來的消息,容若已經大婚,玄燁也兌現了他的諾言, 前去明珠府爲他主婚, 成爲當時轟動一時的大事。

同時常寧也知道了樂薇因爲得罪太皇太后, 被撤了綠頭牌, 因此他自告奮勇要去太皇太后和皇兄前幫忙說情, 卻被樂薇謝絕了。她說,這樣很好,在後宮中, 沒了牌子就沒了前途,卻也沒了紛爭沒了麻煩。常寧嘆道, 難得你如此看得開, 既然這樣也好, 只是辜負了你對皇兄這番心。樂薇一笑而過,她跟玄燁的秘密, 並非不可以告訴常寧,只是何必讓他攪入其中呢?

惠妃雖然不再禁足,可是永無復牌之期卻也相當於打入了冷宮,寵冠六宮的風光已經成爲玄燁後宮宮女太監們閒來無事時的笑談,沒有人願意再跟她扯上關係, 除了一個人, 常在衛氏。

那一日在慈寧宮, 衛琳兒看着她眼神裡的異樣的確引起了她的關注, 當時也曾起過念要尋她問個究竟, 還有她怎麼會如此落魄。可是隨之而來的三個月禁足,她就把這件事漸漸的忘了。現在解了封, 卻也沒想起來這事,翊坤宮冷冷清清,她卻也樂得清淨。

牆倒衆人推,見高踩低,本是後宮中最常見的戲碼,可是惠妃雖然無寵,卻也沒有人敢怠慢,原因無他,惠妃雖然沒了牌子,可是玄燁的賞賜仍是三天兩頭的往宮裡送,但凡其它幾位正妃有的,她也有,可賞她的,其它幾位就未必有。如此情景下,衆人私底下,也只好猜測爲皇上對惠妃舊情未忘,只是礙於太皇太后,不敢復她的牌。於是各宮對翊坤宮就形了一個古怪的平衡:沒有人敢對翊坤宮示好,因爲怕得罪了太皇太后;也沒有人敢對翊坤宮落井下石,心存怠慢,因爲怕惹惱了皇上。而翊坤宮裡侍候的人,卻都是知道皇上其實是常常來的,而且通常是翻了其它妃嬪的牌子時候,皇帝卻不在乾清宮。只是玄燁都對他們下了極嚴的封口令,沒有人敢在外面亂說一個字。同樣的封口令也傳達了乾清宮衆人,當侍寢的妃嬪在寢殿獨坐空幃的時候,得到的消息永遠只是“皇上還在處理政務,請娘娘稍安勿躁。”

衛琳兒在這樣的情勢下,也知道翊坤宮的主人恐怕永遠也不會走出宮門主動來尋她的了。雖然後宮諸人如今對惠妃避之猶恐不及,可她又有什麼好怕的?已經沒有什麼好失去的了,衛琳兒終於下定了決心,成爲翊坤宮解封以來第一位上門的訪客。

“娘娘,鍾粹宮的衛常在來求見娘娘。”樂薇午睡方醒,慵懶的伸了個懶腰。“竟然有人來求見?你沒弄錯吧,芝蘭。”樂薇懶懶的道。

“衛常在就在前殿候着呢,奴婢怎麼敢憑空亂說?”芝蘭笑道。人人都瞧着她家主子失寵,只有她才知道萬歲爺有多疼她們娘娘呢。有時候她偷偷的想,要是叫後宮這些娘娘們知道了皇上是怎麼對咱家娘娘的,不知道她們會不會嫉妒得跳河?

“那快給我梳頭吧,讓人家久等着不好。”樂薇忙起身梳妝,芝蘭這麼一說,她忽然也想起來了慈寧宮前衛氏給她暗示的事情來,心中也隱約猜到她必定是找自己有什麼事情的。

“就讓她等一會怎麼了?聽說她早就失了寵了。——莫不是得了什麼風聲,知道娘娘是皇上心坎上的人,來走門路了?”芝蘭麻利的爲樂薇打着髮髻,嘴上卻不停。

樂薇對鏡照着,隨手揀了根髮簪遞給芝蘭:“戴這個。”又道:“可千萬別。你還是祈禱着她沒有聽到任何風聲吧,忘了皇上的嚴令了?——可干係着這滿宮上下奴才的性命呢。”芝蘭吐了吐舌頭:“奴婢再不敢亂說了。皇上都說了:走了消息,滿門抄斬,誰吃了雄心豹子膽了嗎?”

說話間,已經收拾妥當,樂薇便抱了個琺琅的西蘭花暖手爐來到前殿,往主位上一坐。衛琳兒慌忙見禮:“常在衛氏給惠妃娘娘請安。”樂薇微微頷首:“妹妹多禮了,快請坐下吧。”衛琳兒謝過坐了,揀些無關痛癢的話說了一會兒,樂薇隨口應着。

一時間,上了茶,衛氏便端着茶杯呷着茶,沉吟不語,只拿眼梭殿裡侍候的人。樂薇便知她有話說,便吩咐道:“你們都下去。”於是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只餘下芝蘭貼身侍候着。

“妹妹有什麼話,只管說吧,芝蘭是我心腹,沒有什麼聽不得的。”樂薇緩緩開口。

“如此琳兒就直言了。”衛琳兒躊躇半晌,最終咬了咬牙:“妹妹有兩個字,想請教姐姐。”伸出手指,凌空畫了“元華”兩個字。

樂薇心中大震,狐疑不定的看着衛琳兒,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她怎麼知道元華的事?難道她也是穿越的?”腦中電光火石的掠過在現代時知道她和元華之間事情的所有人,但是她卻可以肯定,沒有一個長相如衛琳兒的。

樂薇也低頭喝茶,不說話。衛琳兒見了她的表情,更加肯定這裡面定然有內情,惠妃跟這兩個字有關係。篤定了心思,衛琳兒定定的看着樂薇道:“昔日皇上身邊的元公公,跟妹妹有一面之緣。不知道娘娘可否知道這位元公公家裡還有什麼親人沒有,妹妹有一物,原是元公公所有,本想完璧歸趙,可是他卻不在了……”

樂薇放了茶杯,看了衛氏一眼。她知道衛琳兒多半在懷疑自己就是當日浣衣局那個小元子,這並不奇怪,常寧不也看出來過?只是自己有什麼東西在她那裡呢?輕淺一笑,樂薇道:“看來妹妹是個有心的,本宮先代那位元公公謝過了。不知妹妹想要歸還他的是什麼物件呢,本宮可以先看一下嗎?”

衛琳兒斟酌半晌,忽然笑道:“妹妹向娘娘請教的那兩個字,娘娘還沒解給妹妹聽呢。”樂薇定睛看着衛氏,雲淡風輕的道:“這兩個字麼,普天下間,兩個人識得,一個就是本宮,一個麼……”話鋒一轉,卻道:“妹妹雖寫得出,只怕卻不識得這兩個字的深意。”

衛琳兒心中一顫,另一個人,自然是皇上!否則,他怎麼會因爲那一個寫了這兩個字的布團就把她從浣衣局的奴才提拔爲後宮的答應?對她寵愛有加?而後來,自從皇上身邊出現了個元公公,如今看來多半就是眼前這位惠妃娘娘——真正識得那兩個字的人,皇上就對她再也不屑看上一眼,甚至連她腹中的骨肉都無法讓他一顧。

衛琳兒咬着牙,長長的睫毛顫動着,聲音連她自己也不自知的變得冷氣瘮人:“琳兒愚鈍,想請娘娘賜教這兩個字的深義!”樂薇微感詫異的掃了衛氏一眼,不明白她突然的敵意來自哪裡,淡淡道:“妹妹既然有東西要還,就不妨先完璧歸趙了再談吧。”

衛琳兒慘然一笑:“既然留着已是無用,給你又何妨?”從腰上解下隨身荷包,遞給芝蘭:“娘娘一看便知!”

樂薇接過荷包,打開一看,竟是塊破布,待得展開,才大吃一驚:竟然是她當時在浣衣局寫下的元華兩個字!隨即便已想到,既然她的元華二字得自這裡,自然也不可能是穿越的了,心中便又稍安。不動聲色的收起布團,樂薇看向衛琳兒道:“既然是小元子的東西,本宮便替你交給他的家人吧。至於你——”忽然展顏一笑:“其實你真心所求,未必是這字裡的含義吧。既然元公公欠了你這個情,本宮又與他的家人有些瓜葛,便代他還了你這個人情。你想要什麼,不妨直言。”

衛琳兒眼前一亮,她所要的,不過就是惠妃這一句話。可是她話方要出口,卻又想到,如今的惠妃已非當時,她連皇上都見不到,又怎麼能幫到自己?因此一時到怔住了。

樂薇猜測她的心思,不動聲色的道:“本宮自然允了你,言而無信的事情是不屑爲的,機會只有這一次,過了今兒,我可不認的了。”

衛琳兒瞬間就作了決定,這是她唯一可以走的路了,人人都道惠妃失寵,可是今天她與惠妃交談這幾句話,卻讓她覺得這翊坤宮遠非外人所看到的那樣,尤其是這位惠妃娘娘,更加的讓她覺得神秘莫測,她和皇上之間,似乎有一些常人看不懂的東西。

惠妃,她有一種難言的氣質,一種不同於這裡所有女人的氣質。衛琳兒覺得那種感覺讓她難以言說,卻讓她毫不猶豫的選擇了相信她。“琳兒所求不多,不過是爲的能在這深宮之中生存下去,只望娘娘可以提攜。”衛琳兒鼓起勇氣說了出來,“曾經因着這塊布,皇上也曾寵我愛我,可是後來……”後來的事她不需說,只看她如今的窘況也能想到。

樂薇一聲嘆息,她已經猜到了事情的前因後果,在她還沒出現的日子,玄燁因爲衛琳兒手上的這元華兩個字,以爲她和自己有什麼牽扯,因而寵幸於她,後來自己出現了,玄燁自然疏遠了她。恐怕還因爲錯移了對自己的愛在她身上因此更加的遠着她,才導致衛琳兒如今這樣連普通宮女也不如的情況。玄燁的後宮,向來雨露均沾,當然,是除她之外。這衛氏若非因自己之故,雖不見得得寵,卻也不至於如此。說起來,倒真是自己欠了她。

拿定主意,樂薇放低了聲音,頗爲溫和的道:“琳兒,你我也算有緣,事情既然因我而起,我便答應你幫你解了皇上對你的心結。可是後宮,自來是個最難安生的地方,以後如何,還看你自己。”衛氏聽惠妃突然溫言稱自己琳兒,感受到她看着自己的微笑確實帶着善意,又良言相勸,敦敦之意溢於言表。想到自己和小元子在浣衣局那一面之緣,卻因此而改變了自己的命運……不由思緒翻騰,難以自已。好半晌才反應過來,惠妃承認幫忙。一瞬間,衛琳兒心裡忽然涌起一種溫暖感激,雖然今天她是有所憑藉而來,可是在這偌大的後宮中,有誰曾給過她一點點的溫暖,哪怕是舉手之勞,也從沒人願意拉她一把。一時間眼中竟泛起淚花,好容易才剋制住了,向主位上的樂薇福道:“娘娘大恩,琳兒永生難忘。若能脫得此困,必當以餘生相報。”

樂薇道:“我也不要你惦記着報恩,況且事情也還不一定呢。你只要顧好自己就行。我這裡也是是非之地,你也不必多耽了,回去聽消息吧。”

衛琳兒告辭回宮,樂薇旁邊的芝蘭雖然一直未發一言,卻對主子手上的那張破布十分好奇,心想這麼一塊爛布,竟然值這麼大人情,讓一直不管後宮事的主子答應幫她向皇上說情。開玩笑,咱家主子是什麼人啊,說情那準是一說一準的,這人情可大了去了。

樂薇見芝蘭瞪大着眼睛好奇的張望自己手上的舊布,隨手就收了起來,敲了她一下:“看什麼呢?看到了你也不會懂的,還不去好好預備着,皇上等會過來了,要喝湯,湯在哪裡呢?”芝蘭哎喲一聲:“都是這衛常在,來攪這一場,讓奴婢把正事兒都忘了。皇上最愛喝娘娘配的湯,奴婢這就準備去。這湯呀最要火候,這會子煨上,只怕都還不夠時辰呢……可得趕着點……”一邊絮叨着一邊去了,樂薇笑着搖頭:“這丫頭,什麼時候養成這碎嘴的德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