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再驗
王匡心下了然,卻也不曾馬上去看,仍舊施施然地負手而立。
那廂阿金亦順勢走到了門前,蹲下來細瞧地上的血跡,似是在研判些什麼,兩個人皆是神情自若、行止從容,看不出一絲端倪。
不多時,阿福驗屍已畢,便自牀帳中轉了出來,又將帳幔高高掛起,現出了榻上三具衣衫完好的女屍。
“兇手是女子。”
她啓脣說道。
她的聲音好似磨毛了的竹片,入耳時帶着尖刺,聽來很是令人不適。
她自己想必亦是知曉的,是以言辭極簡,能少說一個字便少說一個字。
王匡曾聽固德轉述過前頭仵作的話,此時見阿福推翻了前者的說法,便問道:“可是找到了腳印?”
阿福搖了搖頭,提步走到那老婦的屍身前,單手將她翻轉過來,拉下後領,露出了她後肩一枚青黑色的掌印,用戴着皮套的拇指在那掌印邊緣用力搓了兩下,復又舉起來給王匡瞧。
王匡發現,那指套的前端已經黑了,而老婦肩頭掌印的顏色則似乎淡了一些。
“原來是染上去的。”他說道。
以特製的顏料將拳印擴大,僞造出兇手是男子的假相,同時又小心地不在屋中留下足跡,兇手的經驗堪稱老道。
不知何故,在思及此處時,王匡的眼中倏然劃過了一絲異色。
他凝視着榻邊的阿福,目中隱有詢問之意,阿福似是早便在等着他這個眼神,一俟他看過來,便微不可察地朝他點了點頭。
便在此際,窗外恰巧行過一名侍衛,兩個人立刻同時轉開了視線。
待那侍衛看向屋中時,阿福便當着那侍衛的面指了指緊挨着老婦的那具女屍,惜字如金地道:
“常騎馬。”
這一回,她並不曾翻開這女屍的衣物,只隔空示意此女大腿內側的位置,又道:“香膏。”
單挑了此女來說,卻不言及其他,可見此乃該女獨有、而另兩具屍首卻並沒有的。
王匡面色未動,背在身後的手卻一下子握緊了。
這世上能夠經常騎馬、且以香膏潤澤被馬鞍磨損的肌膚的女子,往往非富即貴,庶民女子僅是接觸馬匹便極不易。
而阿福此時所指屍身,便是那個名叫阿琪思的宋奴,據說此女從來只在百花院當差,連郊外別莊都沒去過,又哪來的機會騎馬?
反倒是香膏,若是上頭主子賞的,底下的奴才倒也能得手,只是所用的位置卻也有些怪異。
“玫瑰露。”阿福的語聲再度響了起來。
王匡略略回神,便見阿福先後在那個名叫阿琪思的女屍的兩腋、後腰及胯下點了點,口中吐出了兩個字:“南洋。”
“南洋來的玫瑰露?”王匡追問了一句。
阿福點了點頭。
仍舊是隻說此女一人,可見這又是其獨有之處。
王匡面色微凝,緊握在背後的拳頭反倒鬆開了。
玫瑰香露本就是罕物,尤其是南洋來的玫瑰露,其香綺麗、其味持久,乃是香露中的極品,縱是權貴也很少有人能夠用得起,庶民那是連聽都沒聽過的。
這樣名貴的玫瑰露,會出現在一個卑賤宋奴的身上麼?
王匡一手負後,一手捻着頜下鬍鬚,阿福此時又在那女屍的前胸並左側腰間點了點,道:“痣,各一。”
王匡頷首不語。
此乃屍身原本的印記,若有人看過並記得阿琪思與花真之中任意一人的身體,則此女的身份便可揭曉。
不過,此時的王匡卻已然有了自己的推斷:
此女當是花真無疑。
而衆人在河邊瞧見的“花真”,想來乃是兇手假扮,至於兇手是誰,不言自明。
那個名叫阿琪思的宋奴,應該便是那位“武林高手”了。自然,這名字顯然也非真名,其人很可能……
念頭轉至此處時,王匡神色微凝。
在來的路上,固德曾向他描述過阿琪思等人的形貌,據他說,這阿琪思容顏甚美,但額角有一道傷疤,容色便也損了好些。
此刻,在聽了阿福的話、又看到了她方纔示意的眼神之後,王匡不由想起了某個人。
他擡手捏了捏眉心,將腦海中浮起的那張畫像暫且拋開,又接續起方纔的思緒。
總之,阿琪思若是……不,是必定是兇手,在此前提之下,則該案所有反常且匪夷所思之處,全皆變得順理成章起來,比如被砍下並帶走的頭顱及手足,再比如招搖過市與侍衛私會的“花真”。
這般想着時,王匡不由又憶起了在來的路上匆匆翻閱的口供:
花真的性子有些古怪,平素只許乳母一人近身服侍,沐浴換衣時亦是如此;
花真時常會喬裝成婢女出府遊玩,而其所假扮的奴僕,便是阿琪思。
還需要更多因由麼?
僅此兩條,再加上阿福驗屍所得,則阿琪思行兇殺人、假扮花真之事便已基本坐實,至於其殺人動機,王匡亦已有了一個模糊的念頭,只是如今卻還不好提及。
天光漸暗,窗外斜陽散盡,遠處桃林的邊緣,正塗抹着最後的一抹蒼青。王匡攏袖立着,袖袋裡阿金塞進來的事物堅硬方正,微有些沉墜。
一如他此際的心緒。
那一刻,一些被遺忘的人與事,亦如那窗外夕光、袖中物事,在他的腦海中不住地浮沉起來……
是夜,明月如水,閒雲淺淡,滿城霜色如銀,那高居天上的一彎月輪對人世間的生死算計根本毫不在意,一任澄輝遍灑,清光漫天。
當此良夜,最宜登高攬景、把盞言歡,酬唱於三五知己之間、依偎在一二紅翠之側,將那古往今來的興衰盡付一嘆,再於那花前月下輾轉綢繆,便是人這間賞心樂事。
然而,左帥府一處無人的院落裡,王匡卻顯然並無這等雅興,垂首立於他身前阿金與阿福更是滿身地肅殺。
“是咱們的人。”首先開口的是阿金。
他指着王匡手中捏着的一枚石塊,語氣很是篤定:“江湖上可沒人敢冒咱們山莊的名頭。”
王匡垂眸打量着那石塊。
石塊比小兒拳頭略小些,其中一面刷着雪白的油粉,另幾面則是普通的磚色,上下邊角平整有如刀削,很明顯是被人以利器從牆上切割下來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