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
金帳之外,聽着那緊閉的帳門後傳來的種種不堪的聲音,布祿什擰緊眉頭,面上有着一閃而逝的嫌惡。
一名僕從捧着金盤趨步上前,布祿什拿起盤中一方燙得滾熱的布巾,反覆地擦拭着手掌上並不看見的灰塵,擰緊的眉頭很快鬆開,神色亦恢復了肅殺。
“你們都在帳外守着,什麼時候裡頭叫人了,你們再進去。”他沉聲吩咐道,又換過一塊新的布巾,繼續擦着手。
此時的他眼神清明、面容淡定,哪裡還有半分醉酒的模樣?
一衆侍衛僕從盡皆應是,布祿什扔掉布巾,招手喚過一名親衛,肅聲道:“都給我把眼睛睜大些,窮鬼家的狗也是會咬人的。”
那親衛會意,叉手應道:“屬下明白。”
達昌安來的時候便是由他率部打的掩護,一路上並沒驚動左帥府的人。
畢竟,如今左帥父子都不在城中,左帥府撒在外頭的人手不便似前些時候那般密集,他們行動起來也要更容易一些。
親衛很快領命而去,布祿什攏上外袍,草草繫好腰帶,大步走出了院子。
右帥府幾經改造,已然不大瞧得出從前的格局了。
這裡原本是大宋遼東行省按察使的府邸,乃是正三品大員的住處,按照布祿什的理解,便是“橫五縱三”的佈局,十分之規整,佔地亦非常之廣,附近的幾條街巷皆住着這府裡的下人,當地人將亦這一帶直接喚作“三品巷”。
如今,三品巷左近也依舊住着富倫家的侍衛、僕從和隨扈等人,而那橫五縱三的院落,則在布祿什的親自監督之下,或切割、或勾連,再不復從前規制,而是變成了一處毫無規矩可言、卻又隱含着某種規律的宅院。
帥府改建之後,每一次布祿什大宴賓客,皆會有客人被那些縱橫交錯的夾道、短巷與迴廊給繞暈,又或者會在突然出現的、鋪滿砂礫的大片空地上茫然失措。
這樣的事情多了,布祿什便又將兩處院落重做佈局,改回了此前方方正正的樣式,專門用以宴客,而右帥府的排布,亦就此變得益發古怪起來。
布祿什對此是很滿意的。
在他看來,一個人若是在規矩裡活得久了,自身便也會變成規矩的一部分,而一旦這種規矩被打破,其人便也不復存在了。
所以,他討厭一切的規矩。
但對於規律,他倒並不討厭,甚而還很遵從,這世上萬物萬事的規律皆是天生地養,乃是天地運轉之則,若連這個都沒有,那就真亂了套了。
而規矩,則多半是人爲定下來的,除了用來被破壞,它什麼都不是。
就如眼下的大宋。
也因此,對於皇都昌黎的某些風氣,布祿什是很不以爲然的。
學什麼不好,偏要去效仿宋人的規矩?那又有什麼好學的?那個老朽的國度如今都快要被自己的規矩給玩兒死了,他們大金卻是正當強盛,爲何要把那些沒用的破爛玩意兒拿回來當寶貝?
閒得慌麼?
自然,這些話是不能對人說的,尤其在那些至親好友的面前,更是一個字都不能吐露。
非但如此,布祿什還必須要做出誠意奉行的樣子來,跟着做上一些符合昌黎風氣之事,將那些破爛東西拿來幾樣裝點一下門楣,以取悅被他餵養得滿肚子肥油的那些族老,以及他那個高高在上的皇后姨母。
他一直做得很好。
如今,富倫家的大事小事他都能說得上話,而這些年來奉上的大筆金銀,也令得族中不少人視布祿什爲主。
他已經打算好了,再過上個三五七年,將白霜城該拿都拿夠,他便回去昌黎本家榮養,順便拿下那族長之位,再將自己看中的幾個人安置在他看中的位置上,過後,便能清閒度日了。
事情也果如他的安排,進行得非常順利且隱蔽。
如果莽泰那丹不曾出現的話。
這個邊軍左帥就像是從天而降一般,突然一天便壓在了布祿什的頭頂,哪怕他布祿什是富倫氏的嫡枝、是南境親王,他在邊軍中的某些號令,眼下亦有至少四成的人不會聽。
手裡的兵不聽話,則這座由兵把守的城,很快也會變得不再聽話了。
布祿什忍耐將近兩年。
然而,他越是退讓,對方便越是囂張。眼下事態已經嚴重到了他無法再退的地步,而昌黎的那些蠢貨除了知道跟他要錢,一件經正事都辦不好。
直到現在布祿什都不敢相信,富有天下、權勢滔天的富倫氏,居然想不出一點辦法來讓太子殿下獲得老皇的重視,反倒將赫哲家的小崽子給顯了出來。
這是拿着自個家的真金白銀,去替別人家養孩子,且還養出了一頭白眼兒狼?
雖然布祿什素來視宋人如豬狗,但有時候他也必須承認,這個老得牙都快要掉光了的族羣,還是流傳着一些很有道理的話的,比如:
爲他人做嫁衣。
布祿什覺着,他在白霜城的這些年,都在這句話裡了。
身邊漸漸地沒有了聲息,布祿什面無表情地停下腳步,四顧而視。
侍衛們都沒跟上來。
他已經走到了後宅附近,此處的佈防皆爲金刀暗衛,銀刀侍衛卻是無令不得擅入的。
此時,四下裡靜寂無人,早開的春花亦只在那東風裡悄然盛放,倒是不遠處的垂花門後,傳來了一陣細碎而迢遙的笑語。
布祿什想起,長女珍珠今天在家擺宴,請來了不少要好的手帕交,花真那丹也來了。
他站了數息,垂在身側的手慢慢握緊,彷彿下一息那隻拳頭就會舉起,向他的暗衛傳下號令,一舉打破那束縛了他近兩年的某種“規矩”。
然而,他的拳頭到底還是鬆開了。就如他這個人,最後也總會不得不屈從於某種“規矩”之下。
揹着兩手,淡淡地掃了一眼垂花門的方向,布祿什自垂花門前行過,轉向東行。
穿過數道回還往復如迷宮的小巷,再走過一片大得有些過分的沙地,一座兩層小樓便突兀地出現在了他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