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不妙
以阿琪思敏銳的五感,設若有人盯梢,她必定第一時間便會察覺到,可是,衛姝翻遍她的記憶,卻也尋不到與此相關的消息。
花真爲何不派人盯着阿琪思與宋人的接洽?
拋出了魚餌,卻根本不下鉤子,是何道理?
“我聽說巴蘭家逃了個宋奴,這件事你可知道?”花真的語聲傳來,拉回了衛姝的思緒。
她慢慢地搖了搖頭:“婢子沒聽說過。”
花真默然不語,但衛姝卻以眼角餘光瞥見,她似是有些失望。
那個逃奴,會不會就是死去的破軍?
井垣邊泡得發白的屍首浮現於腦海,衛姝心下卻並不敢很肯定,只是隱隱地覺着,有些事正以巴蘭家爲中心,以一種奇怪的、難以預測的態勢,向着外部擴散,而推動着它的力量似乎不只一股。
周尚他們也是那些力量之一麼?
衛姝想着,隨後,那種異樣之感便再度泛起。
花真對阿琪思真是太放心了。
可這到底並非家族內鬥,而是軍國大事,關乎那丹一家老小的命運,花真的態度爲何如此漫不經心……不,不只是漫不經心,而是隨心所欲,就彷彿這一城一地之得失,根本影響不了大局。
她很……篤定。
衛姝的心忽地揪緊。
的確,花真的態度正是一種篤定。在花真眼中,阿琪思不過是一枚極小的棋子,而她手中還握有更大的底牌。
此念一生,衛姝驀地發覺,她好像忽略了一件事:
葉飛與周尚在花真眼中幾如透明,這是否也表明了,白霜城中注視着他們的,不僅僅只有花真?而花真之所以沒派人盯着阿琪思,是否亦是因爲,她只將阿琪思視作消息來源之一,而非全部?
若以此爲前提再加研判,則可引申出一個令人膽寒的推斷:
葉飛與周尚身邊,可能隱藏着不止一雙眼睛。
花真以及她背後的那股大勢力,也在盯着他們。
衛姝的心提了起來,耳中卻聽花真笑吟吟地道:
“阿琪思,你來說說,我若是把這個消息稟告給父親,父親會不會誇我比大哥聰明?”
果然,事到終了,還是脫不出後宅的這些勾當。
衛姝略略擡首,卻見花真一臉期待地看了過來,純真的面容好似一個等待誇獎的孩童,讓人忍不住想要親近。
可衛姝卻知道,那張甜蜜的臉不過是披在狼身上的羊皮,死在花真手下的人並不比戰場廝殺的莽泰父子更少,而得罪這兄妹倆中的任何一個,顯然也並非明智之舉,聰明的做法是:
“大帥很厲害……很厲害的,大帥一定能……能將這些探子全都抓起來問罪的。”
衛姝以稍有停歇的哆嗦的語聲,作出了顧左右而言他的一番回答。
花真翹起手指輕點着下巴,筆直地看着衛姝,漸漸地,那眼眸便添上了一些別的意味:
“阿琪思,我記得你們中原有句話,叫做‘過猶不及’。”
她說的乃是大宋官話,雖然發音略有些生硬,但吐字清晰、腔調端正,若閉眼聽着,幾與宋人無二,隨後她便又換回了金語,聲音甜得像摻了蜜:
“當我說你蠢的時候,阿琪思,你最好真的蠢。不然,我就會很想殺掉你的。”
她拖長了聲音,面上的笑容可人極了:“就好比現在,我突然就覺得,你其實一點都不笨。”
“婢子……婢子不敢……求……求主子饒命……”衛姝僵硬地微微曲着膝蓋,似是整個身體已然失去了行動的力量,竟至於無法跪倒在地,卻是籍此掩去了她絕不肯向這金人少女下跪的執念。
西梢間的那一道呼吸並不曾遠去,那位高手想必是得了花真的指令,秘密守在一旁,以防不測。
花真對阿琪思,並非毫無提防。
這個聽從其調遣、在固德與宋諜身邊埋伏的小小棋子,雖然不被主子重視,卻也不曾得到主子完全的信任。
看起來,這金人少女對“用人不疑”這句話,並不信服。
花真以手支頤,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不遠處面色蒼白的衛姝,眼睛再度眯了起來。
陰冷的眸光被長長的睫羽夾住,有若陽光下不曾消融的殘雪。
最終,她還是柔和了這陰沉,笑容重又浮現在臉上。
“你們這些牧那黑泰可真有意思,有時候我會以爲你們能站直一些,可你們卻總是跪得比誰都快,爲了一條爛命什麼都肯做、也什麼都能丟開。”
擡手撥拉着耳畔的金珠墜子,花真用着慣有的嬌軟語聲說道:
“我看哪,你們根本配不上牧那黑泰這個名字,因爲你們比豬狗不如的東西更沒用,如果不是我們好心養着你們,你們早就該去填城牆了。”
不緊不慢地說完了這些,她站起身來,轉望向窗外。
黃羊角燈籠在狂風中晃動,百花院彩燭流離、花木摧折,廊下的地面早被大雨打溼,候在屋外的婢僕亦是衣裙半潮,卻一個個有若泥塑木雕般動也不動。
“阿琪思,看在你這麼想當賤種的份上,我就留下你這條賤命,你可得好好守住了,別讓我總想要拿你去餵我的小黃。”
此乃花真最後的警告。
那頭花斑猛虎的名字便叫做小黃。
“謝主子恩典。”依舊是無須思考便自流出的話語,衛姝雙目低垂,保持着屈膝行禮的姿勢。
花真彷彿對她失去了興趣,懶洋洋地向窗外看了數息,提聲喚道:“來人,更衣,再去個人瞧瞧父親在做什麼。”
話音一出,泥塑木雕終於有了動靜,幾名婢女拿着傘飛快走出院門,想是去前院打聽消息去了,花真的貼身女奴則去內室捧來菱鏡、妝匣等物,安靜地圍在花真左右,替她梳妝打扮,同時小心地不去觸碰她的肌膚。
花真打小便不喜人近身,沐浴更衣也只要蓿一人服侍,如今年紀漸長,她的性情已然改了不少,但這個習慣卻一直保持了下來。
因並沒得到主子的指令,故衛姝便一直屈膝留在原地沒動,直到花真穿着新裙子經過時輕輕說了句“滾吧”,她才埋着腦袋,以最謙恭的姿態退出了正房。
夜雨猶急,院中的花草泰半頹倒,狂風掃過空寂的庭院,彩燈管自絢爛,連隔院虎籠裡的那頭花斑虎也悄無聲息。
衛姝緩步行過庭院,身影漸漸沒入黑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