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冷。”
程元孃的說話聲很快便響了起來。
她轉首望向採蓮,脣角噙着一抹極淺的笑,無論神態還是語氣,皆與從前別無二致,方纔那異樣的表情就彷彿從不曾在她的臉上出現過。
然而,不知何故,採蓮心頭竟有些發憷,後背亦爬上了一絲寒氣。
她不敢再去看那張笑意盈盈的臉,只低頭應了聲是,眼尾餘光所見,是天水碧繡銀線竹實地紗的裙幅,那裙襬掠過她身畔,隨之而來的,是一聲熟悉的輕笑:
“還傻站着作甚?快走罷。”
語聲未了,飄拂的裙裾已在視線之外。
當主僕兩個回到小書房時,吳夫子依舊未至,直待踏雪磨好了半池的墨,採蓮又將燒好的小手爐送上,吳夫子方纔姍姍來遲。
她晚了約有小半刻,而這是從前沒有過的。
衆女自然並不敢說什麼,盡皆起身行禮,吳夫子還禮後,便將提在手裡的書匣放在了案上,卻沒去開匣展卷,而是目注着虛空的某處,面上的神情顯得有些凝重。
這凝重很快便散及全屋,一時間,小書房裡一片寂靜,就連最心大的程月嬌也覺出了幾分異樣。
“我才收到了白石書院的消息。”數息後,吳夫子肅然的語聲方纔響起,似是石子落入水面,打破了屋中的死寂:
“今年的書院入學試提前了。”
………………
“書院入學試提前之事,你想必聽說了吧?”
兩天後,陸府荒蕪的庭院中,細雨霏霏,彌散天地,染黃了滿園秋草,也浸涼了陸深的語聲。
衛姝正在端詳着新到手的腰牌,將那機括反覆按了幾回,檢視諸般細處,口中閒閒地道:
“我自是聽說了,今年的入學試提前了一個月,定在了小雪那天,小娘子們正加緊溫書呢。”
她將新腰牌收進袖中,舉目看向陸深,面上泛起一個滿意的笑:
“不錯,工料的確都是上佳之選,小陸大人果是信人,多謝。”
陸深“呵”地笑了一聲:“閣下用着順手便好。”
衛姝捧起面前粗瓷茶盞,淺啜了一口茶水,眉心倏然蹙起,將茶盞傾去迎光處看了看:
“我說你都這什麼茶?怎地一股焦糊味兒?”
“承惠三文,上好竹葉青。”陸深一臉殷勤待客的主人微笑笑,指了指書案的一角。
衛姝這才瞧見,那案角放着一張黃蠟蠟散開的葦葉,上面堆着一小撮黑漆麻烏的東西,散發出的味道有若烤焦的枯木,便是以她遠超常人的五感,也只能從那味道里辨出一點茶氣。
也僅有一絲絲罷了,離“茶香”二字還遠着呢。
“還是換水來罷。”衛姝皺着眉將茶盞推開老遠。
陸深定定地看了她片刻,面上驀地騰起了無奈之色,一甩袍袖,起身便往外走。
燒水的小風爐便設在窗下,那地方勉強還有幾片殘檐遮雨,倒也不怕火頭被澆熄了。
衛姝的眸光掃過那道修長的背影,漫聲道:“書院入學試提前又有什麼講究?何以你一來就說起了這個?有問題麼?” “也無甚講究,不過是幾十年來頭一遭而已,至於問題麼,倒還真有。”
陸深的語聲隔窗送來,涼湛湛地。
衛姝挑眉道:“莫非是聯調司出手了?那宗命案有新線索,所以才把考試提到了小雪那日?”
陸深再度“呵呵”一笑,語聲越發地涼:
“就連武功冠絕天下的秘捕都沒查出什麼有用的線索來,聯調司那羣……人,又能查出個鬼?”
他單手握着個大陶杯闊步走進屋中,將杯子向衛姝面前重重一頓:“請。”
略微加重的語氣及動作,並未引起衛姝的注意,她隨意地擺了擺手,仍舊繼續方纔的話題:
“說緣由罷。我想你總不會無緣無故提起這個話頭的。”
陸深目注於她,總覺得眼前女子容顏之盛,畫入得、詩亦入得,卻委實不該是這等大馬金刀的坐姿、桀驁睥睨的神態,更不該將那比她人還高的一截木板子抓在手裡上下地拋。
“在下的門板兒可以先放下了麼?”好一會兒後,陸深方纔開口說道。
這塊門板是早上掉下來的,他費了好大力氣纔將之倚在了牆角,打算過後讓人修上一修,誰想這位大俠一進屋就將此物撈在手中,如玩物般上下拋舉不休,便連方纔檢視腰牌時,亦不曾停下動作。
他實是爲自家門板兒提着半顆心。
“在下這屋門就剩兩塊板兒了,在下以爲它們……還沒到壽終正寢之時。”
陸深再度語道,面上的神情堪稱肅穆。
衛姝望他一眼,再看一眼那塊木板,面上的神情一點一點僵硬起來。
她真不知道這是門板兒,進屋時也只是覺得它出現在陸深的書房裡有些奇怪,便隨手拿了,萬沒料到此物竟關乎一位五品大員的……臉面。
她這是變相把玩了小陸大人的臉面?
“呃,對不住。”衛姝訕笑着,小心翼翼地放下了門板,還調整了一下倚牆的位置,以使之不致於滑倒。
陸深面上的擔心終是褪去,重又是那副淡然從容的模樣,撩袍在書案的對面坐了,道:
“此次入學試提前,的確另有深意。據本官所知,金國秘使已然啓程,而小雪那幾日,他們應該就在京城。”
衛姝面色不動地聽着,心底無一絲起伏。
金、宋結盟乃是意料之中的事,不過,金國秘使來訪,她倒是頭一次聽說。
這實則也是題中應有之意。宋金聯合抗遼,自然不可能當着遼人的面兒光明正大地往來,遣使秘訪是不可或缺的。
只是,這與白石書院的入學試又有何干?
衛姝並未將這問題拋出,只凝視着陸深,靜待他的下文。
陸深也沒賣關子,很快便道:“本官聽聞,那金人久慕我大宋詩禮繁華,一心效仿我大宋教化萬民之治國方略,有心也建上一所女子書院。但他們不知道這女子書院與尋常書院有什麼區別,是以向官家提了個請求……”
“他們要去白石書院觀摩?”衛姝立時接下了話頭。
她看上去並不驚訝,唯有眼底隱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