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汜幾曾受過這般苦楚,疼得臉都變成了豬肝色,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口中發出的慘叫已然不似人聲,而是像某種動物的哀嚎,那聲音響得,隔上幾裡地都能聽見。
“這又是怎麼了?”正立在垂花門外的姜氏轉過頭,回望着聲音的來處,一雙秀眉微微蹙起。
這一天天地就沒個消停的時候,這個家到底何時纔能有點兒“家”的樣子?
衛姝閒閒地自袖出伸出手來,屈指向墨色裙襬上撣了幾撣,道:
“雜音雖然擾人,想來也都是些閒事而已,若是夫人爲此勞心再加勞神,卻是大可不必的了。”
姜氏凝目望她片刻,心中忽爾有所明悟,卻也不曾出聲點破,只真心誠意地躬身致謝:“多謝恩公幾次三番出手相助,妾身實是感激不盡。”
衛姝彎脣笑了起來:“夫人便喚我衛姝罷,用不着這般見外。正所謂幫人便如幫己,在下只是想過幾天清靜日子,委實也是無奈之舉。”
這是衛姝的心裡話。
那桃溪齋好是好,卻在兩府出入的必經之路,若是不提前做些佈置,衛姝很可能連一天安生日子都得不着。
而如今,西府大老爺傷重難治,接下來這幾個月裡那一家子閒人必定有得忙亂,約莫也再無餘暇生事了。
正所謂敵未動、吾先行。
與其等對方出招,不如搶先亂其陣腳,料敵於先機、防患於未然。這一招不只江湖搏命使得、朝堂爭鬥也使得,那後宅裡的糾纏,同樣也使得,實是放之四海皆準之至理。
姜氏雖然不知詳情,卻也猜出必是衛姝又暗中出手幫了她一把,又再三謝過了她,旋即便揮退了服侍的僕役,伸手拉過一旁的程月嬌,壓低語聲道:
“娘與你說的可都記下了?便是你爹問你,你也決計不可鬆口,可知道麼?”
程月嬌眨着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目中隱有不解之色,卻還是乖乖地點了點頭:“知道了,娘。不管誰來問,嬌嬌都會說咱們一直都住在太原府東郊別院裡頭的。”
停了停,到底還是疑惑,歪着腦袋看了看母親:“可是,娘,當真連爹爹也要瞞着麼?爹爹會不會不高興?”
姜氏摸了摸她的頭髮,語聲變得更加低微起來:“等一時回了屋,你就能見着你新添的妹妹了。”
答非所問,卻又彷彿道出了一切。
程月嬌並沒聽懂這話的意思,但卻能感受到母親的心緒,“哦”了一聲,便不再說話了。
看着女兒懵懂的臉,姜氏心中泛起了幾分苦澀。
那名喚程月婷的東府二房幼女,便是妾室方巧心的孩子,今年剛滿三歲。
男子納妾、天公地道,身爲正妻的姜氏自是無由置喙。然而反過來看,一個孃親想要守住女兒的名聲,於是隱瞞夫君些許實情,同樣也無可厚非。
總要你先做了初一,我才得去做十五,可是這麼個道理。
擡手輕掠了一下鬢髮,姜氏便柔聲道:“嬌嬌,你且先在這裡等一等,娘送你衛姐姐去前頭。記着不可貪玩,也不能亂跑,就在這裡站着等娘回來。”
程月嬌極不願與衛姝分開,扭了扭身子,小聲道:“那我明天能不能找衛姐姐玩兒啊?”
一面說話,一面眼巴巴地看去了衛姝方向。
衛姝飛快搖頭:“我沒空。”
語聲落,小姑娘的臉立刻肉眼可見地垮了下去。
可朕真沒空啊。
紅鯉囊一天不交出去,程家便無一日安寧,這個道理姜氏明白,程渭他們想必更明白。
“那……那後天呢?大後天呢?大大後天呢?”程月嬌似是猶有不甘,絞着手指頭又小聲地問。
“嬌嬌。”姜氏沉下了臉。
程月嬌偷眼覷她面色,卻正碰上了姜氏微冷的眸子,那眼中的責備與警告之意很明顯。
母親是當真生氣了。
程月嬌也不敢再說什麼,低頭走到了一旁,一臉地愀然不樂。
衛姝此時着緊正事,顧不得安撫小姑娘的心緒,很快便與姜氏相攜着跨出了院門。
待到離得垂花門遠了些,姜氏方纔低聲道:“嬌嬌若是惹得姑娘煩了,姑娘只管教訓她一頓便是。再,妾身還是要再謝姑娘一聲,幫着妾身周全了此事。”
衛姝知道她說的是什麼,微微頷首,沒再言聲。
她此前所言姜氏母女“在太原府孃家暫避”之語,自然是謊話。
此乃她與姜氏提前商量好的說辭,爲的自然是保全她母女兩個的名聲。
而若要圓謊,便少不得姜家親自出面佐證,這卻也容易,畢竟沒有哪戶人家會樂見家中女眷名聲有損,姜家也一樣。
至於兩下里互通消息,卻是在衛姝她們進城之前方纔達成的。
說來,回京這一路誠如衛姝此前所料,很是順利。宇文宏等人再也不曾露面,也不知是被她給打得嚇破了膽,還是另有緣故。
而在行至半路時,姜氏便已料到了程家會拿她母女的名聲說事,遂新買了一批下人並車馬,打算將之充作孃家僕役,對程家假稱“在孃家躲風頭”,先混過見禮認親這一關,過後再寫信與孃家聯絡、對好說辭。
不過,姜氏的兄長——姜家如今的掌家人——姜大老爺,卻是個極爲精明之人,與妹妹亦是心有靈犀。
他一早便避開了程家耳目,在汴京城外水陸碼頭偷偷安排了好幾批親信下人,以期早程家一步接到可能獨自返京的妹妹一家。
此乃萬全之策。
那姜大老爺想必也猜出妹妹一家很可能遭遇了什麼不測,遂雙管齊下,一方面加緊尋人,另一方面則抱着萬一的心思,提前守在了汴梁城外。
那個時候,姜家想必便已打好了幾套腹稿,以應對程家的責問。
只消能夠趕在程家之前與姜氏碰頭,便可留出一步緩手,過後是進是退,皆有餘裕。
而這對兄妹不謀而合的想法,亦令得此事行來竟是分外容易,姜氏與孃家人見面後,她還沒開口,那姜家的下人便將餘事都安排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