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兄弟三人與張大的死法如出一轍,皆是一刀斷首,唯一的不同處在於,張大是直接沒了腦袋,而這三兄弟的腦袋卻還粘在脖腔子上,只是,粘得不多,只有一層肉皮兒。
直待屍身落地,大片鮮血方纔如瀑噴灑,直將周遭空氣燙得灼烈。
然而,大雨空山、狂風呼號,不消數息,這濃郁的血氣便被雨打風吹去,唯有五具新鮮的屍首,分落於山彎兩側。
衛姝回步後撤,兩腿忽然一軟,單膝跪倒在地,她忙以長刀拄地,方纔勉強撐住了身形。
殺五虎、退強敵,這數息激鬥,幾將她內力耗盡,如今危局初定,她卻並不敢有絲毫放鬆,握刀的手鬆張數下,那種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覺,再度襲上腦海。
阿琪思好像真是個練武奇材,哪種兵器用來都很得心應手,便如方纔斬殺五虎時,使的便是一套江湖上久已失傳的刀法,其名喚作《八荒六合、天地一刀》。
名目威武霸氣,刀法亦是至剛至強,在阿琪思的記憶中,這刀法若是練至九重境,劈山斷水亦不在話下。
不過,山莊藏錄的這套刀法乃是殘卷,只有總綱並前兩式,是以阿琪思也只學了個皮毛,那斬斷巨石的一刀,卻還是化用了破風箭法七重境。
以身爲弦、將器作箭,用投槍之法奮力擲出手中長刀,此乃衛姝危機關頭獨創的箭法。
如今回思,“我即是弓”的意念,竟似也合上了七重境的箭意,明悟於心,回味無窮。
惜乎此時絕非研習武功的好時機,地方也不對。
衛姝喘息了一會兒,驀地低下頭,張口吐出了一口黑血。
在此之前,一股惡寒始終凝滯於心肺間,令她氣血翻涌,心口好似堵着一塊堅冰。
如今,那黑紅的血塊攜着森然寒氣混入滿地血水,未幾時,便又被大雨沖淡。
說來也奇,這一口黑血噴出,丹田絞痛立止,遍體血氣如爐火焚燒,將那陰寒一點點逼至角落、團團圍住,寒毒亦就此蜇伏了下來。
總算是結束了。
衛姝無聲地鬆了一口氣。
這感覺她已然歷過無數次,每一輪寒毒發作,皆是以身置冰窟始,至寒毒回縮丹田而終。
而直到這一刻,她才察覺到自己的呼吸如拉風箱一般地粗濁,兩臂更是因脫力而不停地顫抖,想要擡手擦一擦脣角的血漬,竟是不能,只得將臉貼至肩膀處,胡亂劃拉了幾下。
此地不宜久留。
雖然真氣近乎耗盡,體力亦損去不少,衛姝的思緒卻反倒越發分明。
宇文宏方纔與只她對了一招,未分勝負,卻莫名其妙匆匆遁走,不知還有什麼後手;此外,檀和尚可能也快回來了。
衛姝兩手扶住刀柄,掙扎了數息後,方勉力直身而起,眼前驀地一陣金星亂冒,脫力感越發地嚴重。
平生遇險無數,唯以此次最是莫名。
那寒毒發作的時機極爲不巧,恰在她感應到殺意之時,或者也可以說,是那陣殺意激起真氣迴應,就此引出了丹田中的寒毒。
衛姝真正昏迷的時間其實不長,也就只有半刻。
然而,醒來之後,全身經脈僵冷、血如凝冰,連發絲都結了一層白霜,如同活死人一般,根本提不起半點內力來,她只得拼命催發氣血,強啓煉血神功,這纔將那股陰寒化去了大半。
而在此過程中,車外的喊殺、哭嚎、奔跑與刀劍入肉之聲,她皆聽得清楚,強人之間的對話,亦全都如在耳畔。
他們在找一件東西。
這件東西,便是姜氏一行被截殺的因由。
衛姝晃了晃腦袋,將那微眩之感晃去,復又站在原地吐納了數息,抑住了煉血神功引動的洶洶殺意,待力氣稍有恢復,立時提氣向前。
然而,身形方動,她忽又一凝。
便在此刻,身後倏然響起了一道怯生生的語聲:
“微……你……你要走了麼?”
風驟雨急,這音線越發顯得細弱,彷彿隨時會被狂風吹斷。
衛姝轉首回望,便見程月嬌面色慘白、目中含淚,無力地靠坐於半截車板前,懷中抱着昏迷的姜氏,面上滿是哀求之色。
“我去去便回。”衛姝簡短地道,身形一晃,轉過了拐角。
山道一下子變得空寂起來。
大風裹挾着雨點,重重砸在巖壁與亂石之上,卻已濺不起一絲煙塵,空氣溼冷且沉重,就如此刻緊粘在身上的衣物,透骨地寒涼。
看着眼前空蕩蕩的山彎,程月嬌的嘴巴癟了癟,那忍了許久的淚水,終是奪眶而出。
她死命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大聲地哭出來,只將懷中的姜氏抱緊了些,臉頰輕貼着姜氏微涼的額頭。
山風呼嘯,如同野獸的嘶嚎,令人不寒而慄,程月嬌體內那不多的一點溫熱,也早便被這秋風冷雨攫取一空。
她顫抖着身體,抱緊了懷裡的姜氏,就像在冰冷的海水中抱緊了一塊浮木,哆嗦着、抽噎着,用着只有她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小聲地呢喃:
“娘……嬌嬌怕……嬌嬌害怕……”
可是,她的孃親卻並無迴應。
程月嬌低頭看向姜氏,見母親雙眼闔攏,被雨水打溼的臉龐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她將手背用力地抹了抹眼睛,雨水和着淚水辣得她兩眼生疼,眼淚越發淌得急,那蓄於心底情緒在這一刻洶涌而來,她終是“嗚嗚”地哭出了聲。
她真的很害怕、很害怕。
可是,這荒寂的深山中,這滿世界的風和雨,它們只是那樣地存在着、龐大着、撲天蓋地、無窮無盡。
與之相比,她的害怕連一棵小草都不如,至少小草還有根紮在土裡,而她的根……
程月嬌嗚咽了一聲,迷濛的視線望向姜氏,眼前似又現出了方纔那恐怖的一幕:
那惡人突然就打開了車門,那張滿是鮮血的醜臉嚇得她險些叫出來,母親上前想要阻攔,卻被那惡人一把推倒,後腦撞在了車板上,當即暈厥。
好在微兒……不,她……她應該不叫這個名字的……
程月嬌有些模糊地想道,輕輕地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