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德一臉難以置信地看着蓮兒。
有那麼四、五息的工夫,他幾乎有些不知道該做出怎樣的表情才合宜。
再之後,他的嘴巴方纔動了動,一聲嘲諷的笑幾乎便要衝上喉頭,可他很快便又緊閉住了嘴脣,面上現出欲要嘔吐的神情來,彷彿被方纔的那個眼波冒犯到了,於是,煩惡溢於言表,繼而難以自制。
再花了數息的時間,他才終是控制住了面上的神情,脣角微微勾起,如若往常那樣淡笑着,垂眸望向腳下那溫順得如同羔羊的女孩。
“我聽說,你們明晚便要離開了,往後……怕是再也見不到你了。”他溫和地說道。
蓮兒的心一下子跳得極快。
她聽出了那聲音裡的牽念,就彷彿有一根絲線,勾動着那一字一句、一言一語,自他的脣齒之間,飄進了她的心底深處。
她咬着脣,鼻子裡發出了極輕柔、極嬌軟的一聲:“嗯。”
東風吹起幾片花瓣,落在了她的裙裾上,亦吹涼了她滾燙的雙頰。
她陡然驚覺這斷不是一個奴僕該有的回答,一時間手腳都有點發冷,正要伏地請罪,可不曾想,一道她此生從未聽過的溫柔的低語,卻隨着微風拂了過來:
“蓮兒,你想要留下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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嘆息般的音線,好似一縷蘊着暖意的風,吹化了蓮兒冰冷的手足,亦吹開了她深埋於心底的那朵卑微的、似是永無綻放之日的花朵。
她的身體禁不住地開始戰慄,喉頭彷彿被什麼東西堵住,泛起濃濃的酸澀,可回味卻又是那樣地甘美芬芳,比她偷嘗過的糖水還要甜蜜。
沒待她回話,那溫柔的低語便又再度響起:“我的意思是,蓮兒,你可願留在我的身邊?”
東風浩渺,拂動着院中草木,那梧桐如雲的冠蓋隨風搖曳着,一如蓮兒搖曳不息的心。
她的腦中一片暈眩,腳底下像踩着棉花,整個人恍恍惚惚地,忘記了自己到底是如何走回來的。
當她醒過神時,她已經站在了一塊極小的花圃前,目中所見,是溼潤的泥土與散落在腳旁的幾棵花苗。
她這才模糊地想起,這裡好像是少將軍住處的後院,而這小小的花圃,便是阿力安排給她的差事:
她要將那幾棵月季花苗栽進圃中。
可這時候她的頭還暈着,花鋤也拿不穩,只得將兩手牢牢地抓緊它,卻忘了能用它來做什麼。
她便這樣呆呆地立在花圃前,手裡握着她唯一能握緊的物事,彷彿握住了一個渺茫而又切近的希望。
這是……真的麼?
蓮兒的脣瓣已經咬得痛了,然而,這疼痛卻並不能驅散那如影隨形的虛妄之感。她覺得這應該是一個夢。
可是,就算在夢裡,她也從不敢夢見那樣的聲音,與那樣溫柔的承諾。
“只要你留下來,我會好生待你的。”
她記得了這句話。
到死都忘不了。
在這樣一個風很好、花也開了的時節,她心底深處最隱秘的那個願望,那個近乎於可笑的一個念頭,好像……有了一點實現的可能。
臉頰燙得像火燒,心也跳得像是快要從嗓子眼兒裡蹦出來,蓮兒的眼中氤氳着水霧,那柔波一直漫進了她的心底。
“啊!”
一聲驚叫突地響起,滿心綺思登時盡碎,蓮兒幾乎不假思索地便跪在了地上,額頭死死抵住地面,就連手掌被花鋤磕破了都沒察覺到,滿心裡只有一個念頭:
不要挨鞭子,求求老天爺,不要讓我挨鞭子。
“還有氣麼?”
“嚇,流了這麼些血!”
“都閃開!”
幾聲議論隔着院牆傳來,其間似乎還夾雜着阿力的斥責聲。
蓮兒這才發現,那驚叫其實也是從前院來的,這後院裡除了她,便再沒別人了。
她鬆了一口氣,從地上爬了起來,撣了撣裙角的浮灰,思忖片刻,到底還是提步走向了院門。
外頭顯然是出了什麼事,她原先自是沒這個膽子瞧熱鬧的,可今天,她得着了一個並太不確定的承諾,這讓她莫名多出了幾分底氣,就彷彿發生在這院子裡的任何事,皆與她有了那麼一點關係,而她也有了一點資格前去看一看,甚而……問一問。
這樣微小的一點便利,想來阿力……還有……他,應該也是允可的罷。
蓮兒的脣角泛起甜笑,這隱秘的快樂令她的腳步都變得輕快起來,嬌小的身影如一隻飛過樑前的雨燕,輕盈地走到院門邊,駐足張望。
不遠處的石階下,一箇中年男人正倒在血泊裡,雙目緊閉、面色蠟黃,旁邊圍着幾個人。
蓮兒馬上便認出了這男子。
他是一同被叫來灑掃的離奴,大夥兒都叫他石頭。
他好像快要死了。
鮮血汩汩地自他的腦後淌出,染紅了地面,他的肩膀下頭也洇了好些血,擱在身側的手無意識地抽動着,胸口的起伏已然難以分辨。
若是馬上去把吉羅婆婆叫來,怕是人還有救。
蓮兒很想要這樣大聲地說出來。
吉羅婆婆是個好心的金奴,府中的奴僕們有個頭疼腦熱地,都會去她那裡討些草藥來吃,她還有一種能夠止血的藥糊糊,蓮兒身上的鞭傷便是這種藥糊治好的。
蓮兒的喉頭滾動着,許許多多的話語涌上脣畔,讓她想要一吐爲快。可她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就彷彿有什麼在阻止着她,而腦海中還有另一個聲音在說:
噓,別說話。
於是,她牢牢地抿住了脣,只有扶着門框的手輕微地顫抖着。
阿力站在石頭跟前,面色極爲難看。
“沒……沒人碰他,他……他是自己從臺階上摔下來的。”管灑掃的金人僕婦哆嗦着稟報道,指了指身後的臺磯:
“他在那邊擦圍欄,腳下踏……踏空了,然後就摔了下來。”
這的確是個意外。
阿力自己便可以證明。
這個叫做石頭的牧那黑泰幹活很賣力,阿力方纔還誇了他兩句,可沒成想這人這麼不經誇,居然自個兒便摔下了臺階。
那臺磯只有四級,根本就不高,縱摔下來也死不了人,可不湊巧的是,石頭倒地時後腦恰好撞在了石階的尖角上,撞出了一個大窟窿,此時已是血流如注,呼吸漸微,眼見得是活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