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什麼文章?”
“弗萊徹小姐,我能理解你現在的心情——”
“請您正面回答我的問題,不要再找其他託辭。”莉茲的眼睛幾乎冒出了火光,“您到底在顧慮些什麼?”
莫利的表情顯現出些許疲憊,她輕嘆一聲,摘下自己的細框眼鏡,身體稍稍往後靠了些,“或許你知道,這幾天譚伊市的市區內有一些遊行。”
莉茲怔了怔,“……什麼遊行?”
“市民要求第三區聯合政府向我們提出交涉,交出簡·赫斯塔,讓她回到平民中生活。”
說着,莫利將一份報紙推到了莉茲面前。
莉茲才一展開,就對着頭版上的人像皺起了眉頭,她擡頭看莫利,“這是……簡?”
莫利點了點頭。
報紙的標題用極重的油墨印着「讓她自由——拯救她吧,被厄運環伺的少女」。
莉茲一言不發地將整個版面的報道讀完,然後默默將報紙放回了桌上。
“永遠不要低估公衆對一個小女孩的同情心。”莫利低聲道,“尤其她還那麼英勇地在緊要關頭與螯合物對峙,以自己重傷爲代價,救下了整個修道院的孩子,誰還忍心讓她的後半生繼續活在危險之中呢——今天過後,大概整個第三區都要關注起她的去向。”
莉茲的眉頭稍稍舒展,“……原來您是擔心這個。”
“這件事不能再鬧大了。”莫利捏了捏自己的鼻樑,“傳出去一定會被認爲,基地無法爲赫斯塔提供保護……這隻會讓民意變得更加洶涌。”
莉茲望着報紙上亞麻色頭髮的女孩,在片刻的沉默過後,她低聲道:“可如果您要爲了這點事暫停對肖恩的調查,不是正說明了,我們確實無法爲簡提供保護嗎?”
“暫停調查,不是停止調查。”莫利糾正道,“雖然沒有正式文件,我們依然可以限制肖恩的行爲。”
“……那還不如就按照大家的提議,放她離開。”莉茲望着莫利,“反正她現在什麼都不知道,離開基地去過普通人的生活也挺好的。”
莫利笑了笑,對莉茲的這番話,她似乎並不生氣,“……之前開會討論應對辦法的時候,也有人這麼提過,但被千葉否定了。”
“千葉?”莉茲不可置信地笑了一聲,“我以爲她只會放手不管呢。”
“她何止是不會放手,”莫利的視線重新移向報紙,低聲道,“赫斯塔現在能待在基地,都是千葉真崎前期反應迅速的功勞。如果不是她搶在憲兵隊覈查完修道院孩童名冊之前,就直接走領養程序辦下了這孩子的身份,我們不太可能合法將她帶進基地裡來。
“畢竟,從法理上講,既然赫斯塔已經在聖安妮修道院登記了身份信息,那她就是第三區譚伊市的合法公民之一,市政廳那邊有優先收容的權利。”
“那千葉老師怎麼看這次遊行的事?”
莫利接着開口:“以往民間組織遊行,從申請報批到正式上街,最少也要經過兩週的審覈籌備期,而這一次,從提交申請到正式遊行,三天都不到就開始了。如果背後沒有人專門大開綠燈,他們不可能辦到。再者,即便放赫斯塔離開基地,等着她的也不會是所謂的‘普通人生活’,無非是變成爲聯合政府賣命罷了。
“千葉的意見是,爲了留下簡·赫斯塔,我們可以‘不惜一切代價’,原話。”莫利說道。
莉茲深深地吸了口氣。
“莉茲,”莫利的口吻稍稍緩和,“雖然這麼說可能顯得有些冷漠,但也許,你在這件事裡投入的精力和情感,都有些過多了。”
莉茲先是開口,但並沒有反駁,過了一會兒,她只是輕聲道:“……我是簡的輔佐官。”
莫利兩手交握,“基地懲罰肖恩的初衷,是爲了告誡他這麼做是錯的,但現在我們也需要了解原因——爲什麼他會對新來的赫斯塔表現出這麼不尋常關注的原因。”
莫利望着莉茲:“過度執着於懲罰本身,有時也並不意味着正義被伸張,你覺得呢?”
莉茲沉默了片刻,而後起身拿起了自己的帽子戴上。
“……我會好好想想的。”
莫利微微一笑:“我記得,今天上午瓦倫蒂說她打算約迦爾文一個短訪,或許你可以找個機會去和她聊聊,她那邊應該會有一些對你和赫斯塔都有價值的信息。”
……
傍晚,千葉開着車送赫斯塔回到基地,雖然今天曾短暫地下了一場雨,但此刻雲銷雨霽。
遠天的夕照將整個世界都鍍上了一層暗淡的金色,千葉停穩了車。
“回去別忘了把你的課表發我一份,我好知道你平時什麼時候有空,先把探望時間都約上——你做好準備,我隨時可能會過來接你。”
“好的。”
“我們得儘快把這事兒給解決了。”千葉輕輕搓着方向盤上的硬皮紋路,“夜長夢多,最好不要拖太久——這些都看你的射擊進度。”
赫斯塔原本在解安全帶的手忽然慢了一下,千葉幾乎立刻捕捉到了這個動作變化,“怎麼了?”
“我在想,也許會有比這更好的解決方法。”赫斯塔望着前方,聲音裡帶着一些不確定,“我想把這個辦法當成一個壓箱底的王牌,如果基地始終不能解決我的問題,而肖恩那邊又有進一步行動,那時候——”
赫斯塔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爲她聽見千葉那邊傳來一聲帶着笑意的嘆息,她側目望去:“千葉小姐在笑什麼?”
千葉望着她,“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抱有這種幻想的?”
“我問過莫利女士的秘書,譚伊市禁槍,基地內未經批准也不得持槍,如果我真的鋌而走險,也許會和肖恩一樣面臨處罰。”
“基地的處罰限制住肖恩的行動了嗎?”
“……沒有。”
“那爲什麼你要被這種東西限制住?”
赫斯塔一時語塞,前天晚上,莉茲那番關於“弱小者就應當忍受欺凌的世界是不對的”“當有人用汗水與血爲正義鋪路”的的話在赫斯塔腦中浮現,但此刻她並不能順暢地將這些話靈活地複述出來。
她稍稍顰眉:“但這樣以暴制暴,只會……呃,把每個人都推向更極端的方向。”
“別想這種問題,這是莫利她們該考慮的。”
“……爲什麼?”
“因爲這不是你能控制的部分。”千葉輕聲道,“是肖恩先選擇了你,”
“莫利她們總是希望能夠從根源上解決所有問題——我們的基地裡出現了針對新人的霸凌行爲,這必然事出有因:作惡者自身存在的問題、制度上的漏洞、文化或亞文化中流行因素的推波助瀾……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站在加害人視角,去理解他爲什麼要作惡,進而思考讓他停止作惡的辦法,這是其他人要考慮的事,你不需要。
“還記得我上次說過的話嗎,暴力是沒有邊界的,它的界限只取決於雙方的反應。”
千葉低頭取煙,火光在她眼前亮起。
“對弱小者而言,復仇是唯一的解脫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