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玉坤的一席話以及大義凜然的舉動再次震撼了他的良知,他覺得,以個人的得失來決定堅持或者放棄是可恥的。他知道,幾年前由於他的情不自禁犯下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而這個錯誤一旦暴露無遺將帶來一系列難以預測的惡果,勢必將給無辜而善良人的帶來一場災難,他的顧慮重重,他的意志消沉正是懼怕這場災難。但是,他了解岳父母,也瞭解妻子鍾晴,他們是通情達理的,如果有一天真的大白天下,在一場驚天動地的風波之後,在他們聽完他的解釋與懺悔之後,他們會慢慢地原諒他,這畢竟不是他有意釀下的苦酒啊!宋光明想,即使他們不能原諒他,他也必須爲自己的大錯付出代價,不管這個代價是大是小,在大是大非面前,他絕不能因此而泯滅良知。
“爸爸,再加上我寫的材料吧。”宋光明想到這裡,從皮包裡掏出了那封舉報信,遞到鍾玉坤的手裡,神態堅定地說,“這樣更有力啊!”
“光明,你還是好好考慮一下吧。”鍾玉坤看了眼宋光明的舉報信,猶豫不決地說。
宋光明的目光堅定而執著,在鍾玉坤行動的鼓舞下,他已經完全消除了顧慮,不準備再退縮了。
“爸爸,我已經想好了,這是我最後的決定。”宋光明義無反顧地說。
4
苗惟妙接到母親王秋燕去世的消息的時候,正坐在辦公室的沙發裡若有所思地看報紙。實際上,她一個字也沒能看進去,腦子裡幾乎空空如也。
電話是她的繼父趙世光打來的,他沉痛地告訴她,王秋燕出門買菜過馬路的時候,被一輛摩托車撞倒在地,後腦勺正好磕在馬路沿上,當場就死了。
放下趙世光的電話,苗惟妙馬上打電話叫潘武到她的辦公室,準備回那座小縣城奔喪了。
“苗院長,我想現在,你最好不要離開水城。”潘武來到苗惟妙的辦公室,猶豫了半晌,才鼓起勇氣說。
兩天了,苗惟妙連自己的辦公室都沒出過,飯都是潘武從食堂裡打來的。苗惟妙知道,她現在是不能離開水城的,一旦離開了,再回水城的時候,還不知道能不能坐在這個寬敞明亮的辦公室裡。但是,母親去世了,她不能不回去看母親最後一眼,送母親上路。
“潘武啊,於光瑩那裡有什麼消息嗎?”苗惟妙深思了片刻,說。
“沒有,一點兒風聲也沒有,她的問題嚴重嗎?”潘武搖搖頭,唉聲嘆氣地說,“她的膽子也太大了,她可是你最信任的人啊。”
“潘武啊,現在說什麼也沒用了,準備車吧,咱們馬上走。”苗惟妙心煩意亂地說。
前天,於光瑩突然被檢察院的人帶走了,就再也沒有了消息。院裡的人對此議論紛紛,莫衷一是,而苗惟妙心裡清楚,安康醫院終於出了事,那二十萬元的回扣已經不再是秘密了。
苗惟妙相信,檢察院已經掌握了確鑿的證據,如果只是一般的調查瞭解,於光瑩早就應該回來了。苗惟妙一直在想是誰最終揭發的,當然,她首先想到的是宋光明,但是,苗惟妙覺得,爲了他的切身利益,宋光明是不會這麼做的,那麼,是誰又跳出來完成了宋光明未竟的事業?問題是出在醫科大學還是安康醫院?或者是賽克賽斯醫療器械有限公司內部?苗惟妙也給丁大力打過多次電話,但是,他的手機一直關機,家裡也沒人,她琢磨着,丁大力肯定也失去了人身自由。她又通過朋友瞭解了劉建設和姚修義的信息,他們也已經神秘地失蹤了。苗惟妙自己也清楚,她被檢察院叫走,也是遲早的事,究竟是今天還是明天,或者更長一點兒時間,就要看於光瑩意志的堅強程度了。
與上次的一場虛驚不同,苗惟妙竟然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現實,就像一個飽受了病痛折磨的人,在痛不欲生的時候,醫生突然告訴他,你很快就要昇天了。她記得,當她在於光瑩那裡證實了有二十萬元回扣的時候,她立時覺得天崩地裂,如喪考妣,好像世界的末日就要到了。她曾表示過要馬上還錢,而當風平浪靜的時候,她卻有意識地淡忘了,好像這二十萬元本應該屬於她的似的。所以,現在她問題的性質已經發生了變化,由不知情到知情,這是一個很重要的界限,而正是這個界限,才使得她頓覺迴天無術,只有放棄努力,坐以待斃了。
對於苗惟妙來說,她不知道什麼叫後悔,現在,她並不爲自己的一念之差,默認了這二十萬元而後悔,就像她不爲當年捨棄了愛情而後悔一樣。她明白,後悔於事無補,還使煩惱更加煩惱,痛苦更加痛苦,
苗惟妙在等待着於光瑩的消息,也就是在等待着自己的消息,而就在這時候,傳來了更不幸的消息,母親意外謝世了。
潘武駕車風馳電掣般地回到那座小縣城,跪倒在母親王秋燕靈前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她的弟弟苗惟肖及繼父趙世光都在,他們讓苗惟妙及潘武吃了碗麪條,就在一旁坐着不說話。在她的老家,還有將屍體擡回家守靈的習慣,因爲明天就要出殯,苗惟妙就堅持自己守靈,讓別人都去休息,並叫苗惟肖將潘武送到縣委招待所住下。
潘武卻執意要留下,他知道,在這個時候,苗惟妙更需要得到安慰。苗惟妙見潘武心誠意切,就告訴他,你開了一路的車,先休息一下,下半夜再來。
苗惟妙之所以想讓所有的人都走,是想自己單獨與母親說說話,此時此刻,她似乎有一肚子的話要說,而聆聽的對象只能是躺在靈牀上的母親。
王秋燕的靈前插着三炷香,還有她生前愛吃的水果點心。煙霧嫋嫋升騰,在王秋燕的周圍盤旋消散。
苗惟妙發現,母親雖然死於飛來橫禍,卻面容安詳,就像熟睡過去一樣。苗惟妙不知道母親看到那輛飛馳的摩托車向自己撞來時是否意識到躲閃,或者感覺到隨着摩托車的不約而至,她的生命也就此結束了。苗惟妙想,人的生命就像一張薄薄的紙,輕輕一捅就破了。她記得,母親上個月還給她來過電話,問她什麼時候能回家看看。這些年來,苗惟妙很少見到自己的母親,她已經有兩年多沒回這座小縣城了,而自從苗惟妙在水城落下了根,母親就再也沒來過。但是,隨着母親的日漸衰老,她似乎覺得自己年輕時曾給原本和睦幸福的一個家庭帶來了災難,她欠了一雙兒女一筆債,也欠了前夫苗繼生一筆債,而這兩筆債都是無法償還的。所以,她就時常會給苗惟妙打來電話,問寒問暖,而不是先前的發號施令,就像一個慈愛的母親。在苗繼生到水城住院的時候,母親的電話也會尾隨而至,囑咐苗惟妙善待父親,一定要把他的病治好。因此,苗惟妙發現,母親變了,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一個賢妻良母。但是,苗惟妙也知道,一切都晚了,都不可挽回了,傷害已經成了化石,不會起死回生了。
苗惟妙還記得,十幾年前,爲了使她留在水城的願望變成現實,母親日夜操勞,四處奔波,見了丁家的人就像垂死掙扎的人見到了大救星,那種心情有期待,更有屈辱,箇中滋味只有母親自己才能體會得到。想起自己不幸的童年少年,苗惟妙是恨過母親的,但是現在,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恨了。她明白,沒有母親當年改嫁給趙世光,就不會與丁家有了聯繫,沒有丁家,她就不會留在水城,不留在水城,她所有的輝煌也就沒有了。所以說,苗惟妙的今天是在她母親與苗繼生離婚,改嫁給趙世光那天就決定了的。一切都是命中註定,上帝用一雙無形的手擺佈了人間大大小小的悲喜劇。
苗惟妙想對母親說說話,卻最終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地看着香火一點點地燃盡,看着煙霧一絲絲地飄散。
“媽,其實我現在想說什麼你是知道的,是嗎?”苗惟妙爲母親燃上三柱新香,舉在手裡,畢恭畢敬地鞠了三個躬,自言自語地說,“你在那邊還習慣嗎?我爸爸的病已經好了,你知道嗎?我弟弟說,你給孫子做的衣服很好看,你知道嗎?我回家看你來了,你知道嗎?我們都已經原諒你了,你知道嗎?你永遠都是我們的好母親,你知道嗎?”
苗惟妙說這些話的時候,就禁不住兩眼朦朧,欷歔不已了。
“苗院長,別說這些叫人傷感的話了,你要保重自己啊。”不知什麼時候,潘武已經站在了苗惟妙身後,輕聲勸說道。
苗惟妙將三炷香小心翼翼地插到香爐裡,纔回過頭來,說:“潘武,你怎麼不多睡一會兒,來這麼早幹什麼?”